《一本书读完风华女诗人》连载4 怎教红粉不成灰

 

一中年儒生正在树下纳凉,树冠既大且密,他忽有所感,说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不远处院中,一女童正踩着落下的树叶玩耍,闻言当即接了下去:“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儒生听后,不仅没有感到欣喜,反而十分忧虑。

这对父女便是京都小吏薛郧和他的女儿薛涛。

——树枝树叶迎来送往,每天有不同的鸟儿停歇,亦有不同方向的风卷过,何曾有一日是一样的呢?

对于薛涛一个稚龄女童而言,作出这样的诗并非好兆头。

果然不久后,盛唐走向衰败的开端——“安史之乱”开始了,薛郧因为为人正直,得罪了权贵而遭贬谪至四川成都,薛涛一家从长安跋涉至成都,生活一落千丈。几年后,薛郧出使南诏而染上瘴疠因病去世,只留下薛涛母女相依为命。

古时的成都与都城长安相比,仍属蛮荒之地,陆游在《入蜀记》中这样形容四川:“抛大江,遇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

那时候的四川事实上是许多少数民族群居的地方,而繁华的长安城,则是风吹过的地方都带着人情世故的气息。原本便水土不服,薛郧又猝然去世,失去了大树庇荫的薛涛母女陷入了窘境。年仅十六岁,尚在豆蔻年华的薛涛迫不得已,加入了乐籍,成为一名乐伎。

从官家之女到没入乐籍,不仅仅是生活条件的改变,更是身份上的云泥之别。

盛唐时期的乐伎虽然卖艺不卖身,但属于奴籍,社会地位极其低下,且日后脱籍也十分困难。对于女子来说,成为乐伎等于与相夫教子的正常生活彻底无缘。“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的薛涛原本或许能有一门好姻缘,但一切伴随着她加入乐籍而改变了。

唐朝自上官婉儿开始,诗词大兴,唐代也是诗人数量最多,百花齐放的时代,我们耳熟能详的《唐诗三百首》便源自于此。

闲时在乐馆聚餐观赏歌舞成了诗人们最大的爱好,如薛涛这般善于赋诗且才华出众的乐伎则更受欢迎。在成都做乐伎的时候,薛涛与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我们熟知的诗词大家都有所往来,以曲相和,以诗会友,薛涛的才名也由此扶摇直上,广为人知。

此时,一个彻底改变薛涛命运的人从长安路途遥遥地来到了成都——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

在一次酒宴中,韦皋第一次见到了薛涛这名被众多诗人交口称赞的十六岁少女,她明眸皓齿,顾盼神飞,且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勃勃生机,作起诗来也毫不扭捏,不逊男子。席间,薛涛便趁着酒兴,为韦皋作了这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高唐是巫山上祭祀神仙的地方,沿着猿猴啼叫的声音踏进高唐,路两侧烟霞弥漫,草木芳香。猿啼在古代诗作中大多用以表现凄苦,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薛涛首句便写了一个人迹罕至的缥缈荒凉之地。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巫山的秀丽景色依然像宋玉所描述的那样,流水潺潺,幽幽咽咽,仿佛是在为襄王哭泣;“朝朝暮暮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楚王沉浸在与巫山神女的爱情中,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声色犬马,无法自拔,才导致了楚国的灭亡。宋玉写有《高唐赋》,其中巫山神女向楚王自述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既展现了巫山变幻莫测的旖旎风光,又写出了朝云暮雨的变化多端。宋玉所侍奉的楚襄王,正是屈原不得重用而投江的那位君主,巫山泉水声声,亦在怜悯亡国之君。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如今巫山神庙前又仅剩几株柳树,春光将至,神女便是画眉梳妆,亦再无人欣赏了。

薛涛这首诗,不无对造成“安史之乱”的唐玄宗的讽刺,楚王因巫山神女而亡国,襄王因昏聩无知而遗臭万年。造成薛家贬谪至四川的“安史之乱”,正是由李隆基宠爱杨贵妃酿成的祸端。但若要捉住这首诗问她的罪,仿佛也不能,流连于烟花之地的乐伎,随手作诗写楚王与巫山神女的云雨之事,难道还要问罪吗?

说是也可,说否也可,一介小小乐伎,写谏上之言毫不逊色,韦皋读罢当即拍案叫绝。

于是,《谒巫山庙》成为薛涛向韦皋投石问路的敲门砖,她像春秋时代的文人墨客一般,用自己的才华而非美貌,寻找能够欣赏她诗作的明主。

不负所望的是,韦皋正是这个伯乐。

薛涛很快成为韦皋府中的常客,然这往来无关风月。韦皋时常让她接触一些案牍工作,薛涛机敏灵变的见解令他常有意外之喜。接触的时日越久,韦皋就对薛涛越是欣赏,这位貌美的女诗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渐渐从一位红袖添香的乐伎变成不可或缺的门客。这时,一个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既然薛涛事实上变成了他的门客,那么为什么不能授予她一个官职呢?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念头一经闪现,便一发不可收拾。韦皋行动力极强,当即书写了薛涛的种种事迹,上奏请唐德宗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校书郎在唐朝的地位大约等同于现今的秘书,但唐代的“秘书”入职要求极高,非进士不得录用,薛涛不仅不是进士出身,甚至还是一个乐伎。这个“校书郎”的名分自然没有给,但韦皋对外介绍起薛涛,用的却是“女校书”的名号,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校书,薛涛的出现轰动一时。

“乱花渐欲迷人眼”,薛涛被捧得越来越高,行事也大胆狂傲起来。原本便与许多诗人往来的她,如今充当着韦皋的秘书,仍未有丝毫收敛。政治从来都是敏感而易变的,“安史之乱”带来的后遗症依旧存在,薛涛的毫无顾忌在偶然的机遇里触到了韦皋的禁区,韦皋很快寻到一个由头将薛涛罚往松州作为惩戒。

松州系当时四川的边陲,条件艰苦,与成都不可同日而语。薛涛在路上这样描写:

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

其一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其二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从这两首诗中,分明能读出薛涛对于前往松州的怨和恨,“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一句“不敢向”“永不看”,充斥着属于女子的嗔怪怨怼,仿佛在痛陈负心汉的绝情。

于薛涛而言,她浑然不觉自己哪里做错了,与诗人们应酬并非一日两日之事,应酬得好了,韦皋记她一功,应酬得错了,便发配松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薛涛很快从虚幻的名声中清醒过来,清楚地认识到,韦皋能把她捧起来,便能把她摔下来。她努力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摆脱了曾经卖笑的底层地位,殊不知,她依然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小乐伎。

薛涛的骨子里充满不服输的韧劲,她不甘心就这样回归原点。在韦皋身边多年的她,很清楚韦皋感情用事的性情,想要回到成都,她只能表面服软。于是,薛涛手里那支女校书的笔再度成为她披荆斩棘的武器。

她意识到先前两首诗在语气上的生硬,于是转而放低了姿态,写了柔肠百转的《十离诗》:

其一 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其二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其三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其四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其五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其六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其七 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其八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其九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其十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裴回。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十离诗》中,薛涛把自己写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将韦皋比作这些事物赖以生存的主:手、厩、笼、巢、掌、池、鞲、亭、台,意为韦皋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支柱。

无论古今,奉承上司都是一项技术活。薛涛是此中高手,她言辞动人,既不过分肉麻,也不浮于表面,借助女子柔弱的优势,将楚楚可怜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可这可怜也不是乞求,十个“不得”中亦带着不卑不亢。

韦皋收到《十离诗》后,再一次为薛涛的才华折服,她的绵里藏针让韦皋的诗人傲骨产生了共鸣。原本便爱才的韦皋起了恻隐之心,不久就将薛涛召回了成都。

经历过一次贬谪的薛涛变得更为圆滑和收敛。韦皋在任期间,她始终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处事有自己的准则,“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虽是乐伎出身,却不坠青云之志。所以,韦皋之后,陆续上任的十一位剑南节度使都十分尊重薛涛,“女校书”的地位不可动摇。

元和二年,武元衡再度为薛涛奏请校书郎的职位,这一次,她如愿以偿,并且脱离乐籍,回归自由之身。

此后的两年,是薛涛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光,因为她迎来了迟到的、久违的爱情。

元和四年,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四川。

三十一岁的元稹正当盛年,起初他拜访薛涛不过是慕名而来,不料却对这名年长他十一岁的女诗人甚为心动。

两个诗人之间的相互吸引,除了出众的外表以外,还有相匹配的才情。元稹在四川停留的四个月时间里,薛涛沉浸在甜蜜的恋情里无法自拔,她遗忘了世俗的偏见,如飞蛾扑火一般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段感情中,两人情诗相和,柔情蜜意。

薛涛为元稹作了《春望》:

其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其二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其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其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元稹便为她附诗作了《秋菊》: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薛涛情意绵绵的“同心人”,含羞带怯地问一句“春风知不知”,元稹则偏爱“陶(涛)家菊”,此花之后再无花。

薛涛再度以诗作答,写出了她另一篇极负盛名的作品《池上双鸟》: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正当两个人仿佛水中鸳鸯一般,“同心莲叶间”的时候,元稹却接到了家中的噩耗,他的妻子韦丛去世了。

即便不舍,薛涛还是只能眼睁睁目送元稹离开四川,回到京城。遥遥车马路途,从未将薛涛对元稹的一腔深情隔开,她陆陆续续给元稹写了不少自己的诗作,等待回信成为她人生的新目标。

女人一旦陷入恋爱,便会对自己的一切精益求精、吹毛求疵。例如,我今天穿的衣服够不够美,唇膏的颜色会不会太暗等,而薛涛作为女诗人,目光则落在了写信的纸上。

当时唐朝的造纸技术已经非常发达,在世界上也是遥遥领先,可薛涛还是嫌它不够漂亮、不够细腻。于是她将市面上的麻纸买回来,将胭脂木浸泡捣成浆,加上云母粉,渗入井水,制成粉红色的纸张,裁剪成小巧的一张,印有松花纹路,专门用来誊写自己的诗作,十分赏心悦目。

于是这一张张粉色的笺纸承载着薛涛的绵绵情意,不断送往元稹手中。

后来,薛涛又陆陆续续钻研出了十种颜色的笺纸,包括深红、粉红、杏红、明黄、深青、浅青、深绿、浅绿、铜绿、浅云等,单这些颜色的名字,听来便觉得风雅至极。因为她居住在浣花溪边,旁人便将这种笺纸叫作“浣花笺”或者“薛涛笺”。

可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从来不是他诗中那般专情体贴的模样。他天性博爱而多情,对待每一段感情投入时热情似火,燃烧得快,冷却得也快。当薛涛还沉浸在爱情中无法自拔时,元稹已经冷静而理智地从这一段短暂的恋情中全身而退。

众所周知,元稹是《西厢记》中张生的原型,在薛涛之前,他有过初恋崔莺莺,而后是发妻韦丛,韦丛之后,才有薛涛。韦丛死后,元稹写出了“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一深情表白,自此再也没有返回四川与薛涛见面。

可元稹是否真的做到对韦丛从一而终呢?并没有,仅仅在与薛涛分别两年后,他便纳妾安仙嫔,四年后,续娶妻子裴淑。

对元稹来说,“曾经沧海”只是一时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才是他一生的真正写照。除却薛涛以外,他还有红颜知己刘采春。少年时,他有崔莺莺,成婚后他有发妻和知己,年老后,依然有娇妻美妾。年长的薛涛并不是他这一只倦鸟的归巢,乐伎的出身注定她不可能成为他的续弦,既然如此,那就让这段感情停留在最炽烈的时刻,在薛涛最渴盼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个男人的一生有两条线索:一条是走门阀路线攀龙附凤娶贵族之妻的婚史,一条是在宦游途中与各地风流才女谈情说爱的情史。这样的路很多宦游的男人都走过,但是元稹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令那些高贵典雅的婚礼和隐秘欢娱的情感并行不悖,他可以在彻底欢娱之后彻底放弃。所以,他终其一生都是高尚君子,而那些曾与他情深似海的女人,在短暂的欢娱之后,无一例外都在蒙羞的寂寞中度过余生。

在官场中混迹了近二十年的薛涛对元稹的渐行渐远心知肚明,只是她还试图用自己的妙笔生花去打动他、挽回他。可惜元稹不是韦皋,他比韦皋多情,也比韦皋冷漠。

薛涛怀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伴随着漫长的时光,倏然开悟。“独坐黄昏谁作伴?怎教红粉不成灰。”她卸去红装,身着道袍,自风流清丽的浣花溪边搬至幽深僻静的碧鸡坊,孤身一人居于吟诗楼。自此后,她内心再无热烈的男女之爱,唯有一腔诗情画意,她的诗风也从小儿女娇俏,变作了苍劲不老松。她晚年撰写的《洪度集》开篇第一首诗《酬人雨后玩竹》便是如此: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能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她不再期盼自己成为他人的一生所爱,唯愿千百年后能有志同道合的君子欣赏她的志向与才华。故乡四川,给予了薛涛极高的评价,望江楼外江水滔滔,楼上楹联慨然: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碧鸡坊里一住经年,直至六十五岁孤独终老,薛涛再也没有离开过空空荡荡的吟诗楼。薛涛死后,当时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段文昌为她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并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为她正名。

唐朝的诗人何其多,恰如繁星当空,薛涛在盛唐的无边烟雨里占据着一席之地,于历史的大江东流中孤帆远影,与号称诗圣的杜甫平分春秋。后人提起造纸第一人是东汉蔡伦,造彩纸第一人是盛唐薛涛。“薛涛笺”在古时十大技艺中风采逼人,与之相提并论的是《南华经》、相如赋、班固文、马迁史、右军帖、少陵诗、摩诘画、屈子离骚,无一不是首屈一指的杰出成就。

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里,武则天的女皇帝是唯一,薛涛的女校书亦是唯一,她青史留名从来不是因为韦皋或是元稹,而是她本身的出色。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于今少,管领春风总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