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少女等等我》连载4:你是讨好型人格吗?

1

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对劲。刷卡时前台小姑娘的笑意加深了这种感觉。

氛围变了。某种我和公司,我们是平等的,我付出劳动,它付给我生存机会和晋升空间的那种平等感似乎在打破。

我到的时候,发现旁边小郝的办公桌已经被清空了。问了另一个同事方强我才知道,前天公司开了紧急会议,决定让小郝接任邹明宇的职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前天上午我和小郝开会的时候,她并没有提起过这个紧急会议。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个瞬间,我很意外。如果没有怀孕的话,小郝确实有很大的晋升空间。可我们公司对女性并无优待,十六级以下的员工怀孕,大多会一次性给足十五薪辞退,十六级以上的产假之后,能不能保住职位都不好说,除非极其优秀的,否则基本不可能有晋升机会。

小郝和我都是十六级。在公司的地位嘛,也绝非非我们不可。她产假后再回来,大区督导的职位,也很难再给她留着。

方强悄悄说:“如果不是你无缘无故地消失五天,这个职位还说不定是谁的?你干吗去了,连假都没请?”

“怎么叫无缘无故地消失五天?”我大惊,“我出差去了。小郝给我写的出差单。况且如果我是无缘无故地消失,公司会不联系我吗?”

方强想了想,说:“最近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行政部在忙着中秋节礼,这几天都没来点卯,再说你也没有准点刷指纹的要求。你的工作小郝在做,所以没有人在催。我们部门就这几个人,上头还没人,谁管我们?”

我愣住了。

方强又说:“不过,昨天王总来我们部门的时候,行政部也跟过来确认了,确实没有你的出差单,也没有任何考勤记录。”

“可是中间我跟小郝开过会,我还发了选址意见书给她。”

“选什么址?”

“N市要开新店的地址啊。”

“谁说N市要开新店,那边竞品那么多,前几年开了一家都关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选址被否的文件是上周发的,你没看见?”方强恨铁不成钢,“还有,内聘通知是你走那天发的,你也没看到?我看你是被人涮了吧!”

方强说完就滑动椅子回到自己的座位,我再抬头,正看见小郝进来。她穿着高跟鞋,几天不见,甚至瘦了。她怎么会穿高跟鞋?她都怀孕四个月了,她怎么可以穿高跟鞋?

可当我的目光与她对视她扭过头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她走进了邹明宇曾经的办公室,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2

下午开会,小郝新官上任三把火。听着她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我只觉得心寒又好笑。

她安排了胡乐飞一直陪我,大概是怕我发现什么吧。什么商务大床房,估计也是自己买单。方强给我看了“N市取消新店计划”和“内聘”的工作邮件,而我的工作邮箱里没有,大概是被删除了。小郝知道我的邮箱密码,因为我代她出差的时候,她会留在公司帮我处理一些业务。而邹明宇作为已经离职的员工,没有收到邮件,也属于正常。

确实是我的问题,我想,我没有防人之心,我太过信任她,我不够仔细,也不够通达。

会开完了。小郝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各位有意见吗?”

“没有。”大家都站起来走了。

可是我有。我没动,等大家都离开后,我问小郝为什么。

她平静地说:“刚开始我也没想,可机会来的时候,我得抓住。你是有人铺路的人,可是我没有。”

“谁给我铺路了?如果你不这样搞,你升职的话,我只会为你开心。”

“如果我不这样,升职的根本不是我。”小郝不看我低头道,“邹明宇走的时候跟王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邹明宇点的你,王总同意了。他对你可比对我好得多。”

我冷笑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外妻或者新晋小舅子,你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有故事力的人?升职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小郝瞪着我,捏紧了手里的文件夹,“我老公失业了。如果我再被劝退,我怎么养孩子?所以,这个孩子和我没有缘分。”

“你放弃孩子了?”我一阵心痛。

“他来得不是时候。”

“郝丽。”我喊她,“你确定你这样做不会后悔吗?”

“后不后悔我已经做了。”小郝不再看我,“你要是在这里不开心,可以向人事部申请调部门。之前不是有几个别的大区在找你吗?不想去也行,也可以我做主,那个万家大厦的店,你知道那里正缺导购员。”

她拉开门,打算往外走,我喊住她:“几天了?”

“什么?”她问。

“孩子没了几天了?”

“和你无关。”她愣了下,还是摔门走了。

3

一个月的绩效被扣,职级降至十五级。处罚通知书是行政部发到我邮箱的。十六级的工资比十五级要高两千多一点儿。也就是说,下个月开始,如果没有绩效,我的工资就只够还房贷了。

下班许久了,我都还窝在办公桌前,改了邮箱密码,把方强发给我的邮件重新捋了一遍。从未想过有一天,在朗意,我会被这么磨一遍。

小郝是邹明宇走后朗意唯一一个,我当成朋友的人。虽说职场无朋友,可我就是喜欢她。我甚至设想过,四十年后我们一起住养老院每天串门打麻将的情景。

我很伤心。从这一刻起,在这个公司,我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忍不住发微信给邹明宇:“一起吃个晚饭吧?”

“好。”他很快回复我,并发了一个地址给我。

我收拾东西下楼。

楼梯间遇见方若兰在拿外卖,她一见我,脸上就浮起那种似是而非的笑。

“加油!”她扬了扬眉毛说。

“加什么油。”我没好气,“我又不是汽车。”

她撇撇嘴:“现在你该懂了吧,职场里真正的朋友不多。每次看到你和郝丽在一起叽叽喳喳,我就很烦。现在半个世界都清静了。”

我微笑着瞪她。

“别这样笑。”她极嫌弃地快步走了,“好吓人。”

4

车子走了四十分钟,才到了一个类似农家乐的地方。

邹明宇站在门口等我:“今天吃我自己钓的鱼。”

“真清闲。”我不无嫉妒地说。

“各方面来看,你并不比小郝更适合这个职位。表面上你领导力不够,但做事沉稳。你对人容易真心,其实也是领导力的一部分。但小郝各方面都还不差,这个位置她也坐得起。”在饭桌上,邹明宇很冷静地分析说。

我气急摔了筷子:“你还替她讲话?偏心!”

“你要说偏心,就不讲理了。”邹明宇帮我把筷子捡好放在餐碟旁,“我偏心的明明是你。”

“小郝曾说有个继任者。”

“我走之前确实跟老王点了你,但他已经不再信任我。所以我点你,有可能倒是拖了你的后腿。这么看来,有没有继任者,有没有小郝在中间设计,可能你都没有多大胜算。”

我不再讲话,只能机械地传送筷子,往嘴巴里塞东西。

“答应我。”邹明宇说。

“答应什么?”

“不要负气辞职。你有股权的,等公司上市后你就有身家了。我进朗意的时候,才十九个人。你进来的时候三十二个人。小郝没有股权,只要你不任性,你还是赢家。”

当年买股权的时候,是公司最困难的时候,人来来去去,眼看工资都发不出。是邹明宇拉着我一起买的,当时只是舍不得公司就那么没了,还觉得这钱就是打了水漂儿。

“半年内公司肯定上市,你怎么不能也再忍半年呢?”我用筷子挑着鱼肉。

“我是我,我所经历的,和你不一样。听话。”邹明宇摇摇头,又夹了一块鱼肉给我,“鱼肚子旁边的这块儿肉最好吃。”

“我是想辞职,可是我的房贷不允许。”我乖乖地说。

“嗯,别像我。”

我叹一口气:“你最近在忙什么?”

“瞎忙活。”邹明宇帮我续好了水,“手上也就这么点儿钱。”

“需要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吗?”我又开始不忿儿,“郝丽真是让我伤透了心。”

“她那个老公,一看就是好吃懒做的。她如果不想方设法地多挣钱,他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不过,为了升职放弃孩子,我还真没看出来她有这样的魄力。”

“这哪是什么魄力?”我不满,“这是残忍。”

“那如果是你呢?”邹明宇问,“如果你恰好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升职机会,而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升职的拦路虎,你会怎么办?你是要孩子还是要升职?”

“当然要孩子。”我不假思索。

“可你如果要孩子,那之后的生活会很艰难。孩子也会跟着你一起承受艰难,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会!”我说,“母亲不就是无论怎样艰难都要保证孩子好好地活着并力所能及地给孩子提供最好的吗?路总会有的。”

邹明宇不再说话,看着窗外。窗外正好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蹒跚地跑向她的母亲,憨态可掬,极其可爱。邹明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邹明宇也笑了。

5

这真的是很糟糕的一天。可是如果按照唯物辩证主义来分析,这又是有所得的一天。

痛苦真的会让人明白。

“所以,我是不是有点儿讨好型人格?我甚至没办法恨小郝。”坐在农家乐院子里的石凳上,我愤愤地对邹明宇说,“小时候我就是这样,我不记得我跟父母要过任何东西。小时候没有学会索要,那么以后也学不会了。如果别人对我好,就总想还得更多更多。说到底,还是怪我妈教出我这么个吃亏型人格。对,我不是讨好型人格,我是吃亏型人格!”

“成年人了,不要把什么都归结到原生家庭上面。”邹明宇喝着咖啡,“你做得很好了。辩证地看,这也不是坏事。”

“辩证地看,这世界上没有坏事。一切因果皆由心生,对吧?”我撇撇嘴,“大晚上的喝咖啡,你不睡觉啊?”

“我现在是夜猫子,下午才起床。”

“你住这儿吗?”

“老板给我留了一间房。”

“又拉仇恨。”我望着如墨的夜空点缀着的几颗亮晶晶的星星,“我就是没办法恨小郝。”

“因为你会将心比心,你总会替别人着想。”邹明宇说,“但别人,却不一定。”

“其实,人都是自私的。换到我自己身上,如果我没有被支走,而直面和小郝一起竞争内聘,我也不一定会让给她。”我说,“我现在的痛苦,大概就是心里不忿儿。”

“每个人都有烦恼。”邹明宇把咖啡放下,抱着肩膀看着天,“你看看天。宇宙都已经一百三十八亿岁了。与这个时间相比,个人的生命历程就像蜉蝣,烦恼几乎就是尘埃。总会过去的。”

我望了好一会儿星星,忽然间就想明白了一点儿什么,被缠绕得无法跳动的心,就这么撕破了一个口子。

成年之后,我们全部的努力不过是让自己的心态从不平衡到平衡,从渴求到接受。从接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到接受自己也可以不被爱。

“真的,需要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吗?”分别的时候,我又问。

“瞧你是不是傻?”邹明宇用心疼的语气说,“自己都这样了,还在问帮我做什么?”

6

接受自己不被爱,并不是说拒绝去爱。

在我家楼下的紫藤花架下,我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给小郝发了一条微信:“如果做完手术没几天,还是注意休息吧。”

小郝没有回复我。也许我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复。我们之间,从我发完这条微信的这一刻起,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种关系。

我不想辜负的只是我内心还在汹涌的挂念,只是不想辜负自己要坚持做一个有温度的人。

夜空如墨一般,没有星光。我站在花架下的木条椅上,抬头看天。

风吹得真好。想变成风,或树,或桂花,想就这样伸开双臂站在山顶。想在瞬间消失,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出现。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我的失去都不再是失去。在另一个世界里,就算失去也会更勇敢。

“你在干吗?”一个低音炮在我身边响起。

我差点儿摔下条椅。

“就是风特别好。”我觉得耳根都热了,“想站高点儿吹。”

“还以为你在做法。”XXL先生开玩笑地说。

在就“你的头还好吗”彼此问候了后,我们便一前一后地往家走。

在电梯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喊我:“王等等?”

我蓦地回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是一张水费催缴单。我的大名和我的房号都写得清清楚楚,还有三个断水威胁的红色叹号。

“抱歉,我忘了交。”我解释。

“觉得贴在下面不太好,就帮你撕下来了,然后好几天也没看到你。”他说,“差点儿又忘了给你。”

“我出差了,谢谢了。”我只觉得耳根更烫了。

我走出电梯,和他道别。

电梯里的灯光下,他笑得特别好看。

我忍不住摁住了电梯问:“你叫什么?”

“张后初。”他说,“晚安。”

电梯门关上了。

“晚安。”我对着电梯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