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追光者,也是最眩目的那束光

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在上世纪70年代,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天问,“为什么从来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确实,历史上的女艺术家屈指可数,如果再诉之以伟大的话更是凤毛麟角。

但是,真的从来没有过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吗?是女性天生不如男性有才能吗?文艺复兴时的索福尼斯巴、简特内斯基、东晋卫夫人、元代管道升......这些艺术家早已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事实是她们一直存在,只是一直不被看到。生而为女,在父权、夫权统治的时代,没有给她们任何伸展的空间,从人身自由、经济自主、到社会习俗、法律规则,一条条如同重重绳索将她们禁锢、限制,弱化,注定了女性的艺术之路要比男性难的太多。毕竟,直到20世纪初,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的女学生都禁止参加人体写生课程。

她们的名字前会有一个定语,某某的女儿、某某的妻子、某某的母亲,她们站在男性的背后,面目模糊,身影黯淡。有人凭借一腔孤勇劈荆斩棘,在艺术史上留下了一两点雪泥鸿爪;也有人甘心情愿脱下羽衣辅助她爱的人,从此一肩承受所有的凡俗琐碎,随着越来越沉重的肉身再也不能飞翔。

例如葛饰应为。

看到这个姓氏,应该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份,是的,她的父亲就是日本江户时代浮世绘大师葛饰北斋。

他的这片浪已经成为最为人们熟知的日本文化符号

她是追光者,也是最眩目的那束光

神奈川冲浪里

有一个名声赫赫的艺术家父亲对女儿而言,是好还是坏,实在是一件很难定义的事情。毕竟,女孩的成长之路相对于男孩子更为曲折艰难,在那个时代几乎完全取决于居于绝对优势地位的父亲,是否愿意付出精力、金钱等资源去成全女儿。西方如勒布伦、简特内斯基;东方如仇珠、文端容,都是因有家学渊源,并且幸运地得到了父亲、家庭的支持,方能在美术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也有如应为这样,她的惊才绝艳毫不逊色于父亲,她师从父亲但并不亦步亦趋,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却甘愿收敛起自己的光芒,隐藏于父亲巨大声名的暗影之下。

应为,从这个名字就能领味到葛饰北斋对这个女儿的重视度。她的小名叫做阿荣,葛饰北斋平日里总是叫她おーい,日文发音为oui,意思是喂......大师倒也并不是刻意要轻视女儿,真正能让艺术家全身心付出的只有艺术。其实对于艺术家最好只远远仰慕,成为他的至亲很可能是件痛苦的事情。葛饰北斋有着一切艺术家的优点与缺点,极为自傲,对金主看不顺眼也不买帐,却又对艺术极为谦卑。卖画赚了大钱却始终生活困顿, 晚年甚至流离失所与阿荣寄居于寺庙。

应为在绘画上取得的成就,可以说完全得益于她的灵气与天赋。除了应为,葛饰北斋还有三女二子,同样的耳濡目染,只有应为接过了父亲的画笔。对这个表现出惊人才华天赋,也是唯一继承了他的衣钵的女儿,大师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看重,更谈不上培养、提携。

葛饰北斋除了喂......喂......地呼唤女儿,还跟那些中二的讨厌鬼一样,开玩笑地给她起了许多外号——阿颚,怪十,都是用来形容女人长的丑。应为则称老爹为“怪老头”,这更多是一个看似怨怼,实则饱含着爱意的昵称。她绝不允许其他人对葛饰北斋有任何不敬,她的一生可以说都是为父亲而活,她曾说“父亲是我心中的光”,而她则是一个追光者。

她被称为“光之浮世绘师”,她继承了父亲的画笔与个性,却开创造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浮世绘画风。众所周知,浮世绘受中国画影响,大多是二维平面创作,葛饰北斋在后期的画作中虽也有一些西方的透视和明暗的技法的表现,终究只是少数。他一生留下三万多幅作品,晚年的许多作品都是与应为合作而成的,但以葛饰应为独立署名的存世作品却极少。

从这些珍贵的流传来看,与常见的浮世绘不同,应为的画面在光影、明暗处理及人物造型更倾向于西方。她十分擅长美人图,连她那狂傲不羁的老爹也承认,女儿笔下的美人远超于自己。她的代表作《夜樱美人图》中艺妓身着华美的和服,除了脸与手被微光照亮,大部分与夜色融为一体,与星光与烛影下的樱花相映生辉。强烈的明暗对比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卡拉瓦乔与拉图尔式的光影,但画面流露出氤氲暧昧的气息又是独特的东方韵味。

她是追光者,也是最眩目的那束光

夜樱美人图

这种光与影的画面游戏在一画中更为显著,吉原里是江户时期最繁华的烟花柳巷,幽暗的夜色中,格子里烛影瞳瞳,花魁们盛装以待,雪白的脖颈与艳丽的朱唇若隐若现,比直白的露出一切更为吸引,这是一种东方的性感。格子外,是手提灯笼藏着各种欲望的窥视者,虚与实、明与暗如梦如幻,摇曳的烛火光影变幻之间传递着魅惑,被遮掩于格子投射的阴影之下。

她是追光者,也是最眩目的那束光

吉原格子里之图局部

此时,应为已然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她的画技早已并不逊于父亲。但在艺术上她一直无法自信地面对父亲,同时市场只认可款识为葛饰北斋的画作,为了卖出更高的画价,她的很多作品都冠之以北斋的名号。她以父为光,却不知她对其他人早也是光一般的存在。正如她的情人善次郎,同为浮世绘大师的溪斋英泉所说,“对我来说,你也是光。”

她是那么特别的一束光,一切都不符合世俗对于一个女人的要求,尤其是在日本这样有着极为顽固男尊女卑传统的社会中。她长相欠奉还不修边幅,性格倔强又沉迷烟酒,一贫如洗却无视金钱,肆意地嘲讽丈夫南泽等明的画技,完全没有传统日本女子对男人的柔驯与谦卑。她只折服于艺术与艺术的化身——父亲。

可是这个世界也许会包容一个男性艺术家的各种怪癖与放纵,但对于女性就远没有这般宽容了。南泽等明无法忍受来自妻子的蔑视,将她休回了娘家。结束了这段短命的婚姻,应为回到父亲身边,从此再未离开。

她终生不离不弃于葛饰北斋,陪伴他渡过颠沛流离的一生,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帮助他完成画作,直到他1849年时年90岁去世。此时的应为已经67岁了,即使身怀绝技,却因为性别而无法继承父亲的画坊。她被葛饰北斋的弟子们赶走,从此红尘中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这束照亮过江户风情的光,就这样无声地熄灭了,似乎也并没有人感到惋惜。

如果,她是个男子,或许我们就不必在两百年后去打捞关于她的吉光片羽。

或许,葛饰应为用一生回答了琳达·诺克林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