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流星蝴蝶剑》：我只问你，你活过没有？

当年读古龙，第一本便是《流星蝴蝶剑》。《流星蝴蝶剑》以孟星魂为主线，串联了两个故事。一个是以高老大为首的“快活林”杀手集团；一个是孙玉伯与万鹏王的争霸。孟星魂正是“快活林”的四大杀手之一，他接了刺杀孙玉伯的任务，将小说的两条线索交错在一起，融合成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

这是一个讲爱恨情仇的故事，这更是一个讲厌倦的故事。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快乐吗？

高老大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杨紫琼饰演高老大

高老大是个女人，三十几岁了，依旧美丽妖娆。她是“快活林”的主人。“快活林”不只是单纯的桃色场所，更像是一个欲望交易中心，只要你出得起钱，就能得到想要的，包括人命。“快活林”日进斗金，只可惜，“快活林”的用地是租来的，业主是孙玉伯。高老大曾出重金求购这片土地，投资有道的孙玉伯怎肯放掉这块生财的肥肉，她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

她选择和律香川合作，帮他刺杀孙玉伯，交换条件正是快活林的地契。

初读《流星蝴蝶剑》，对于高老大与律香川合作的原因很不解。按照一般武侠小说的套路，如此大费周章地去刺杀江湖上的一个大腕儿，怎么着也得是为国为民、驱除鞑虏之类的豪情壮志，要么为了一统武林，做天下霸主的猖狂野心，怎么就是为了一张地契呢？后来几次重读，慢慢明白了。因为古龙写的江湖，从来就是人的江湖。

高老大本名高寄萍，孤儿。曹子建在《浮萍篇》写道：“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她的命运和她的名字一样，漂浮、没有安全感。她从小就像一个野孩子一样，为了活命、为了温饱拼尽全力。她捡了四个和她一样苦命的男孩子，像姐姐像母亲一样带大他们。她早已尝遍生活的苦。她一切的处世哲学都是那个江湖教给她的——只有恩仇，没有是非对错。只要能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后来，她带领着那四个男孩子成立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集团，她靠杀人赚钱。

“快活林”给了高老大安全感，但这只限于金钱上的安全感，她还缺少心理上的。因为租来的地皮，随时有涨租金、或是业主收回土地的风险，只有土地也是自己的，才能高枕无忧。是贪婪作祟，也是童年时留下的成长阴影。她现在不择手段夺取的，都是幼年时缺失的。

最后，她从孙玉伯那里拿到了快活林地契，愿望成真时，却也是人生幻灭时。孟星魂和小蝶走了，叶翔死了，小何呆了，石群在最关键时刻选择和孟星魂站在一起。她得到了想要的，却也失去了一直以来支撑她的那股心气。

王家卫的《东邪西毒》，有一句经典的台词，特别符合高老大自杀前的心境：“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

于高老大而言，她最好的年华里，孟星魂、叶翔、石群都陪在她身边，对她却只有服从。一个不会示弱的女人，怎么会得到男人的垂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只感到深深地厌倦。高老大更像是都市人的缩影，为名利拼命向上爬，到了自己设定的人生顶峰，回头再看，一片狼藉，一场虚无，物质上的丰裕怎能填补“情”的空缺——亲情、友情、爱情。

高老大将毒酒灌进自己肚里时，是否问过自己，你活过没有？

老伯

2002年电视剧版《流星蝴蝶剑》郑少秋饰演孙玉伯

“老伯”不是伯父的意思，它是一个爱称，这个称呼里包含着亲切、尊严和信赖。“老伯”叫孙玉伯，他没有帮主、教主、庄主这样有威慑的头衔，江湖上人们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老伯”，在聚敛财富、扩张势力的同时，他更想得到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和高老大的快活林用金钱做一切交易不同，老伯更愿意免费帮助他人解决一切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所求的是名誉，是江湖人都买他的面子。只要有人前来求助，他都不会拒绝。

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老伯的同乡前来求助，目标直指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万鹏王。帮同乡解决问题只是个由头，借题发挥让万鹏王买自己的面子才是真正目的。万鹏王给自己三分薄面，就是朋友，否则就是敌人。

1976年邵氏《流星蝴蝶剑》老伯与律香川

老伯最得力的助手、最信任的人，不是他唯一的儿子孙剑，而是他收养的义子律香川。

律香川正是抓住了老伯“爱面子“这个弱点，霸占了他的女儿小蝶，使她未婚先孕，又以老伯的身家性命要挟她，让她忍气吞声。律香川的暗举，狠狠地让老伯丢了一次人。丢了面子的老伯只能将女儿赶出家门，断绝关系。

律香川同样利用了老伯“在江湖上有面子“这个缺点，成功激怒万鹏王，挑起了二王之争，坐收渔利。

2002年电视剧版《流星蝴蝶剑》何中华饰演律香川

在古龙笔下，朋友比敌人可怕，因为你随时会警惕敌人害你，却不会防范朋友。到头来，伤你最深的，是朋友，不是敌人。老伯怎么也没想到，他最信任的帮手律香川在他背后捅刀子，害死了他的儿子，除掉了他的“守护神”韩棠，利用她的女儿毁坏他的名声。最后，在孟星魂的帮助下，老伯虽然除掉律香川，自己却也损失惨重，几乎成了孤家寡人。他好像活得很成功，身边却连最亲的人都没了。

他感到了厌倦，甚至恐惧，却知道一入江湖深似海。功成名就，退隐江湖，求得绝对的安宁，对老伯而言是不可能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是江湖。老伯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两败俱伤后，他依旧和万鹏王各据一方。他想明白了，即使除掉万鹏王，还会有其他的人来挑战他，这场争斗至死方休。

他选择原谅女儿小蝶，成全小蝶和孟星魂的爱情，让他们远离江湖，去过平静的日子。

杀手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梁朝伟饰演孟星魂

高老大的杀手集团，有四个杀手——叶翔，孟星魂，小何，石群，他们都是高老大收养的孤儿，只比高老大小几岁。在他们幼年饥寒交迫时，高老大给了他们食物；长大后，他们成了高老大赚钱的工具。他们都是杀手，却各有宿命。

小何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小的，是高老大收养的第一个孤儿，最初可以得到高老大全部的关爱，但渐渐地，随着后三个人的到来，他的食物被瓜分，他在高老大心里的地位也被瓜分。他从小就擅长挑拨离间，以此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爱。当孟星魂接到刺杀孙玉伯的任务，为了抢孟星魂的风头，为了在高老大面前出风头，他擅自去刺杀老伯，虽然活命回来了，却成了废人。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花絮

故事开始时，石群就已经去西北执行任务，一直未归，生死未卜，有人以为他死了，有人以为他根本不想再回来。在孟星魂决定与高老大分道扬镳时，石群回来了。从小接受高老大恩仇教育的他，也是没有是非观的人，却在关键时刻从高老大和律香川手里救了孟星魂。因为叶翔的死，因为孟星魂那句：“人活在世上，有时固然难免要勉强自己去做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也得看那件事是否值得？是否正确？”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甄子丹饰演叶翔

叶翔怎么死的？

叶翔是四个人中最出色的一个，却也是最早废掉的一个，不是像小何那样成了残疾，而是因为厌倦，心死了。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却无力摆脱，只能借酒麻痹自己。他是故意死在孙玉伯的手里，以此劝阻孟星魂放弃杀老伯，免得白白送死；他也用自己的死让孟星魂知道，小蝶是老伯的女儿，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叶翔是孟星魂的镜子，孟星魂是叶翔的未来。叶翔这一生已经毁了，他希望能从孟星魂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续。

“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活些时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时常都觉得我这一生根本就没有真正活过。”叶翔决定赴死时，才是真正为自己活过的一次。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花絮

叶翔的厌倦传染了孟星魂，他不喜欢杀人，只是被动地去完成任务，当给他机会主动杀人时，他根本下不去手。因为他的心不够狠，因为他开始有自己判断事物的标准，他开始思考对与错。

叶翔和孟星魂的厌倦，都始于他们的质疑，当年高老大收养他们，是真的出于怜悯和同情，还是早有了利用他们的打算？她对他们的关爱，是不是一种有计划的投资？也许高老大的初衷并非如此，只是走着走着，她自己也忘了。

流星蝴蝶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王祖贤饰演小蝶

“有人说，流星出现的时候，若能及时许个愿，你的愿望就一定能达到。”孟星魂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夜晚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如果运气好遇到流星还可以许愿。他看到过很多次流星，却从来不及许愿。

当叶翔的厌倦传染给他，他开始茫然。雾气朦胧的夜晚，在河边，他遇到了小蝶。此时的小蝶，早已被老伯赶出家门，被律香川圈养在外面，非打即骂，是他发泄的工具。她想死不能死，因为她有个孩子；想逃不敢逃，因为律香川掌握着自己父亲全部的秘密。事实却是，她并未高估律香川，却低估了自己的父亲。

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两个人相遇，定然会产生怜悯与同情。看到孟星魂的心灰意冷，小蝶只问了一句：“我只问你，你活过没有？”所谓懂得，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此时，她不知道他是杀手，他不知道她是他即将行刺的孙玉伯的女儿。他们相爱，哪怕在一起的时间有限，至少，都真正的活过。

1993年电影《新流星蝴蝶剑》花絮

在这个故事里，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它更像是万花筒，折射出人性的复杂。

江湖路远，夜雨寂寥。不是每一个人厌倦的人，都能全身而退。

“我只问你，你活过没有？”小蝶的这句话，是每个身不由己之人的心魔，被吞噬者，亡；挣脱者，才会有新生。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然而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1993年电影版《流星蝴蝶剑》的插曲《爱似流星》，是由李宗盛作词作曲，那歌里咏叹的，是每个人的落寞。

如果想看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首推1976年邵氏出品的，基本忠于原著。古龙作品，楚原导演，倪匡编剧，开启了武侠电影的新篇章。

1976年邵氏《流星蝴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