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迷恋的亚文化究竟是什么？

如果一部电影在上映六十多年后，还能被影迷和研究者提起，人们多半会把它称之为“经典”；要是它还能成为一种类型或是风格的鼻祖，甚至影响到电影圈以外的地方，估计“伟大”、“神作”就会成为无数人评价它时最常见的字眼。《飞车党》就是有着这样影响力的电影。只要你在网络上搜索，都会看到它“摩托车公路片开山之作”的大名。

《飞车党》海报

然而它和这些赞誉却着实没什么关系，甚至连好电影的边儿都沾不上。对于五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没办法在视听语言上要求太多，但这部电影的文本无论内容还是技巧都过于乏善可陈。如果不是题材优势，人们可能只是会夸奖马龙·白兰度的方法派表演，电影本身很少会被谈到，更不可能有上文提到的影响力。

如果不是题材优势的话。

《飞车党》改编自一篇关于摩托俱乐部青年犯罪的新闻报道。这就是好莱坞的灵敏嗅觉。制片人和出品方从这则新闻中闻到了“摩托车”、“叛逆青年”还有“犯罪”这几个词里浓醇的金钱香味。在他们看来，专门针对年轻人推出一部包含着这些元素的电影，绝对可以赚得盆满钵满。票房市场也证明他们是对的。片子的影响力甚至还大大超出他们预料。

马龙·白兰度的片场照

马龙·白兰度因为本片从《欲望号街车》时的实力演员和人形春药，一跃成为无数青年的偶像。本来属于劳保服装的工程师靴、原浆牛仔裤，和那件Durable One Star机车皮衣一起，成为追求硬汉气质的男人首选服饰，日后大行其道的阿美咔叽时尚风格因此片受益（虽然人们都以为那件皮衣是Schott 613）。今天颇为著名的摇滚乐队BRMC，其名称也是源自电影中的摩托车俱乐部。主角胯下的英国凯旋摩托车（1952年版凯旋雷鸟6T），尽管品牌方一开始认为自己的形象被损害而抵触电影，但发现片子最终为他们扩大了市场，于是多年后还赞助了另一部类似题材的电影。

Black Rebel Motorcycle Club（BRMC）乐队

1952年版凯旋雷鸟6T摩托车

Levi's 501

Durable One Star 机车夹克

Chippewa 工程师靴

那时“二战”结束不到十年，从战争回到和平的青年男性，在高喊着“上帝保佑美利坚”、为弥补战争中自己失去的性生活而努力奋斗的同时，还要面对日常生活的乏味；战争带来的创伤记忆；冷战、核武器还有赤化的恐惧；以及更为关键的痛苦：战争时代的国家承诺并未全部兑现，为国效力的荣耀变成了被欺骗玩弄后的愤怒。这几个力量相互撕扯，让美国甚至整个西方世界的年轻人都感到苦闷压抑。而摩托车这种相对廉价的交通工具却能带来高速的刺激快感，暴力犯罪更是能够把不满全部宣泄出来。做一个摩托党这么酷，几乎所有年轻人都会心驰神往。这或许也是之后“垮掉的一代”还有“嬉皮士运动”的最初形态。

日本电影在迎来今村昌平和大岛渚等人的新浪潮革新前，也曾出现过带有反叛意识的所谓“太阳族电影”，用性和暴力讲述年轻人的苦闷与彷徨。不过就如同日活粉红电影一样，这只是日活电影公司为挽救商业颓势的投机作品（粉红电影倒是催生了影响万千男性的日本AV），并无太多美学文化上的建树。

《疯狂的果实》电影海报

《飞车党》和以《疯狂的果实》为代表的“太阳族电影”实际上文化快消商品。尽管今天看来，二者的性和暴力都如同过家家一样，但当初却也曾引起过巨大的社会反响，无数年轻人因为觉得片子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而走进电影院。后者在连续的五部作品后因为舆论批评便戛然而止。前者在英国曾被封禁十四年，直到后来拿到X分级（NC-17分级的前身，等同于香港的三级片，院线电影的最严格分级）才得以上映。这么看来，《飞车党》本有可能成为一个巨大亚文化潮流的旗帜之作，可实际上看，在时尚之外，影响着实有限。究其原因，除了本身糟糕的文本，也在于它选择了一个最稳妥、最安全同时也是最懦弱、最无趣的亚文化观赏视角。它能为观看者提供的，只是一次亚文化的奇观展示。本质上仍是保守中产阶级的麻醉和自我麻醉。

影片一开始，马龙·白兰度所饰演的角色念了一段独白。这段带有为忏悔意味的台词给全片定了调 —— 无论“我”在这个故事里做出的事多么疯狂，多么令人憎恶，但现如今我已经回归社会，走上正途。包括电影审查者在内，所有现有社会秩序维护者也都成为本片主创想要谄媚讨好的对象。这种态度使得片子变得非常矛盾，甚至是虚伪。观众在这部电影所能代入的角色显然是马龙·白兰度所饰演的飞车党头目，那么片中的反派，保守排外的中产阶级也必然会是观众所讨厌的对象。结果片尾，为主角脱罪的又恰恰是之前敌视飞车党的中产阶级。缺少足够角色塑造的支撑，主创却要强行洗白，让最后成片如同儿戏一般轻浮虚妄。我们既看不到大环境会谋杀个体的警喻，也找不到感情上任何可能存在的共鸣。除了结尾处马龙·白兰度的笑让一部分人记住以外（而且也是得益于马龙·白兰度的外形和表演），《飞车党》一片没能给出任何足够力量的冲击或是足够隽永的艺术高光。

《电影、形势与文化》 罗伯特·考尔克（美）著

文化学者罗伯特 考尔克的《电影、形式与文化》中提到，自戏剧作为审美活动在西方世界从贵族阶层逐渐下放至城镇平民后，言情剧 —— 不同于现代语境，这里的言情剧指讲述人类日常情感的剧集 —— 就成为了舞台上的主要题材而大受欢迎。任何一种审美活动若想成为主流，必然有提供给受众极强的沉浸代入感，即真实。作品中所描述的世界可以梦幻，但务必在情感等层面让审美客体感到触手可及。

从最早的口述故事、古代的戏剧、今天的影视作品，再到未来取代影视的第九艺术，电子游戏，都是因为观众能够代入进所描述的世界以及主要角色而成为各自时期的主流审美活动。这也意味着，如想获得尽可能广的影响范围和商业回报，作品中的价值观一定要符合社会中坚阶层的心理预期。电影这种投资巨大的文化产品自然很难突破这一限制，特别是极为看重市场收益的商业电影。而亚文化虽然核心较难为主流社会接受，可却是奇观展示的好材料。美国好莱坞最为擅长的就是用最稳定，最符合大众心理模式的三幕剧作结构，结合亚文化的奇观展示，制作文化商品。

但关键的问题在于，亚文化的存在意义之一是修正补充虽覆盖面积大但仍不够全面主流文化。这样的做法完全损害了亚文化的实际价值，使其沦为噱头玩物。在同性恋还不像今天这样能被接受的时候，许多电影都会把这个性取向当成反面角色的塑造手法，加强大众对于这一群体娘娘腔、外强中干还有阴险狡诈的负面印象。而女性主义要么不被重视，要么被妖魔化。比如“007”这个影史最成功的系列间谍电影，早期完全就是一部女性物化的博物馆。

美剧《混乱之子》海报

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也没有完全解决。大众依旧不能接受超出理解和接受范围的事物。而影视工作者也乐于借此大赚一笔。像与《飞车党》同题材的美剧《混乱之子》。虽然它相对诚恳，展示了当代美国非法摩托党的种种现实。但为了商业回报，渲染了兄弟之情和成员各自家庭的羁绊，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将主角所在的摩托党塑造为所在小镇的正义维护者，抵抗外来黑帮的毒品侵袭。不知道以色情和毒品行业为生的地狱天使、蒙古帮、非法之徒等真实存在的摩托黑帮会作何感想。倒是加拿大警方最近的报告中提到，尽管本剧已完结三年，但众多青少年受到《混乱之子》的蛊惑，加入当地非法摩托车帮会。以至于近期摩托车犯罪活动有明显上升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