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暌违五年，娄烨还是那个娄烨

没想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的主题曲不是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而是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经过疑似撤档的风波，娄烨导演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终于在4月4日正式与大众见面了。

娄烨是中国第六代导演中颇具有个性的一位。他的名字始终和“大尺度”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颐和园》至今无法在豆瓣等社交媒体上搜到相关词条，反映了同性情爱与复杂多边关系的《春风沉醉的夜晚》一度使得导演被禁拍电影长达五年。

△《春风沉醉的夜晚》电影海报

《风中有多雨做的云》于15年立项、16年杀青，从“地狱情人”“一场游戏一场梦”再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电影名几经调整。在三年漫长的审查期中，据说更是经过了一百多版的删改。然而继《浮城谜事》《推拿》票房的惨淡收场后，娄烨第三部在院线得以上映的电影似乎仍然不那么被大众所认可和欢迎。

许多人宣称电影的体验感差，人犹如坐过山车般充斥着强烈的眩晕感和不适感，剧情剪辑支离破碎，中心内容语义不详。

△截图自豆瓣

这部电影是娄烨首次从小众文艺片向走向大众的选择，除了御用演员秦昊之外，他不仅启用了井柏然、马思纯、宋佳、陈妍希等大家熟悉的演员，甚至增添了悬疑、动作等商业片中大热的元素。

尽管如此，这样的转型还是不彻底的，在商业片的外衣下他的内核却仍是“娄烨”定制。

摇晃的手持镜头、光怪陆离的奇情故事、情绪化的人物表达又无不昭示着他强烈的个人风格。

“如风的时代、变幻的城市”

娄烨十分善于刻画一座城，无论是《苏州河》中的上海、《浮城谜事》中的武汉、《春风沉醉夜晚》中的南京、还是《风中有多雨做的云》中的广州，都带有其独有阴暗、迷蒙的特质。

在电影中，城市活了。人物的命运与城市的命运相互牵扯、发生关联。

在电影的首映会上，有人问电影名的含义，主创之一的井柏然如是回答：表达的是时代如风、欲望如雨、命运成云。

娄烨特别喜爱将电影背景设置在如风的时代，刻画时代的变幻、城市的变迁，以及在巨大冲突下人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人与人之间感情的角力。《颐和园》触及了敏感的政治风波，恰是在炮火喧闹的轰炸下，余虹离开了北大，也离开了她最爱的男人周伟。此后她的一生都在追寻着曾经纯粹的情感。《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则刻画了广州冼村的强拆动乱事件下的群情激奋。

有些人以为这样的设定毫无意义。毕竟好像电影最后也只是讲了一个他爱她、他爱他、她爱他的狗血三角恋或四角恋的故事啊。

为什么非要涉及这些动乱的、敏感的事件？

可在动荡的时代却更可见人的品质与真心。时代的背景无一不是为人物所服务的。

恰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不必深究为什么杨警官发现了被害时要逃跑，为什么阿云在被分手后悔会丧失理智地在车内与林慧缠斗。在混乱的、失序的前提下，人物的歇斯底里，不合逻辑都有了理由。

娄烨电影中有大量性爱的镜头。他所拍摄的性爱，不仅是缱绻的、浪漫的。而更多是生硬的、激烈的。性爱仿佛是他电影中的人物所寻求的在语言之外人表达、冲破自我的一种方式。

或许每一次的叛乱从本质上来说，和性爱并无差别。它所激发的都是人们强烈的内心情感、不计后果只沉溺于此刻的绝对热情。

“失控、极致的人物”

娄烨的电影是关于“人”的电影，无时无刻不向我们讲述关于人、关于美。

他关注“边缘化”的人物。盲人、妓女、同志、商人，这些不同的社会角色都曾出现在他的电影中。

他们共通的是都具有一种失控的、歇斯底里的特质。

人们无法理解余虹。不理解她为什么在和周伟做爱之后，要说“那你去做结扎手术吧”，还要骗他说自己和心理老师上了床。不理解她为何冒着大雨冲到情人的家里，请求有妇之夫的情人看自己的日记。

△《颐和园》中的余虹

余虹是复杂的。在她的身上，人们可以看到颓废、疯狂的“坏”，亦能看到热烈、刚强的“美”。她似乎总是陷入复杂的多角关系中，看起来显然是“背德者”的存在。然而，当我们谈论道德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电影中余虹宿舍里有一位道德水准极高的女生，总对他人情欲关系嗤之以鼻，结果却是一个偷书贼。

“克己”、“忍耐”作为美德刻在我们的骨子里、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然而满溢的生命力量却总要寻找到释放的途径。对有的人来说，它是一场叛乱。对有的人来说，它是混乱的性爱、对有的人来说，它就是一次预先预谋的图书偷窃。

余虹又是最纯洁的。她将自己的全部给予了周伟。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她就在日记里写到周伟是自己最优雅的朋友，是和自己是站在世界同一边的人。她向周伟道歉，不过是去他的宿舍唱一首《蜗牛的家》，然后对他说，我就要住在你这，除非你打我，打我一下我就走。周伟打了她，她又说，你再打我一下，再打一下我就走。她以这样激烈而又坚硬的方式像周伟道歉，周伟却不明白。他接受不了如此极端的余虹，提出了分手。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缺的常常不是一个爱人，而是一个知己。

余虹在混乱的情爱中展示自己全部的“善”和美，将自己的全部交付给他人。不仅是肉体的赤裸，亦是灵魂的赤裸。她甚至对有妇之夫全盘托出，给他看自己的日记。她渴望自己的心被理解，因被误解而生气。然而这些的坦白和沉重却都是他人所不能承受的。她热烈的生命之火，全部的情感与爱，是周伟无法回馈的，于是他们注定只能错过。

余虹也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中。

炙烈如火的人，我们渴望靠近她，渴望分享她的光芒和温暖。可却不能拥抱她，拥抱她会让自己灼伤。

娄烨始终以旁观者的角度描摹人物，没有过分地爱慕亦没有贬损。他不愿为“人性”的背面寻找托词。

△《浮城谜事》电影海报

《浮城谜事》中的乔永照是一个彻底的渣男。他坏得没有任何理由。演员秦昊在拍摄电影时曾试图为他的坏找寻童年的动机，电影上映时，那些“动机”却都被删减得干净。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大多角色是“坏”的，唐主任利用自己的妻子谋权，姜紫成抛弃曾经患难与共的女友阿云，林慧杀死了阿云又和姜合谋烧尸，小诺将养父推下高楼。

没有人是无辜的，所有人都与谋杀事件息息相关。即使是作为线索贯穿全电影的小杨警官，实则也未能幸免于一些诱惑。

但和脸谱化的“恶”不同，这些人物犯下恶行的动机却又是出于爱。因为爱的迫切、爱的不甘，爱与恨又交织在一起，才谱写了复杂的“人”与“情”。

有人说，或许真的只有娄烨才能将如此知音体的狗血故事拍得那么动人。

电影结束了。王杰有些沧桑的歌声响起：不要谈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梦而已…

我好像依然沉浸在电影中无法抽离，漂浮在这两个小时光怪陆离的梦之上。

生活的本质或许终究是和人的欲望相违背的。

佐野洋子说，生活就是不断重复单调无聊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如果没有这些杂事，人又无法生活下去。如果再去追求生命的精彩，就会出现婚外情。夫妻到最后就是无法再给对方绚烂人生的两个人。

在《推拿》中曾出现过“主流社会”这样一个词。在盲人的世界里，有眼睛的人所处的社会叫主流社会。这样来看的话，或许娄烨电影中的人物都从未融入过主流社会。主流社会所追寻稳定、道德、良善并未出现在他们身上。

取而代之的是欲望、为了生命精彩游走在边缘的勇气、全部倾注的情感。

这也是娄烨的电影给我最主观的感受。我很难说他的剧本多么严谨、故事多么精彩，但抛去条条框框和主流的评判标准，其中夹杂着的复杂情感和生命力却始终深深感染着我。

这就像一场绝不可能的梦。于真实的生活中，我们很难放任、听从自身的欲望而不是理智行事。我们很难找到一个朋友与我们携手站在世界的对面。我们很难在理想中去考察我们平庸不堪的生活。

但在电影中这一切都被完满地实现了。这样的实现是微不足道的。

但一如不被允许出现的陈老师所说的那样：会过去、被忘记、包括我。

在广袤人世，我们曾受到的、施与他人的爱恨，我们可以感知体验到的所有，甚至人终其一生追寻的尽头究竟又有多么重要呢？

纵然微小，但这却也赋予了我们必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