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与重”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前两章,用尼采关于永世轮回的论证,来引出整部小说。

如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写:

查拉图斯特拉独自走着,自言自语:“这难道可能吗?上帝已经死了!智者竟然没有听说上帝已经死了?人们也不应该再信仰上帝了。”

尼采说,上帝已死。

但这里的“上帝已死”并非表面意义的上帝死了,而是说上帝和他代言的永恒信仰,不再成为人类社会的终极意义和根本目的。

人不能为了活着而活着,人生在世需要某种意义来支撑人们活下去。

尼采之前,这个终极意义就是上帝,人类的全部美德来自上帝的美德,人活下去的意义就是来世能够进入永恒的天堂。

尼采之后,超越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随着“上帝已死”的论证而彻底坍塌。

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一个问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神学不能再作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人们只好诉诸于哲学。

存在主义应运而生,它深切的影响了许多人,也影响了很多文学家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以及今天要谈的米兰·昆德拉。

米兰·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也被视作小说史上又一次的哲学碰撞。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与重”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作者:[捷克] 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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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讲述了什么?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故事发生在苏联进军捷克,并占领布拉格这段时期。

主人公托马斯经历了糟糕的婚姻,和妻子离婚之后,父母和儿子也和他断绝了关系。

这段婚姻让他孑然一身,留下的只是对女人恐惧。

所以,他不再追求一段固定的男女关系,而和众多的女人保持“性友谊”,却不爱上对方、约束对方。

直到遇上了特蕾莎。

特蕾莎——一个注定要改变他的人,闯进了他的生活,他们爱上彼此。

托马斯在爱情上忠于特蕾莎,但身体上却一次次背叛她。

特蕾莎无法接受托马斯的背叛,她渴望完全占有托马斯,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她所面临的最大的“情敌”就是画家萨宾娜。

一个和托马斯有着相似爱情观念的女子。

很多人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视作爱情小说,但其严格意义上是一本哲学小说。

它主要探讨的问题,是人存在的种种可能性。

正如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一书中所说的:

“小说家既非历史学家,也非预言家,而是存在的探究者。"

当然,爱情也是“存在”大命题下的小命题之一。

这部小说之中,爱情的意义是提供“桥梁”,把四个主要人物联系起来的“桥梁”。

还有部分人把这部小说解读为政治小说,认为是反对苏联侵略布拉格的工具。

这也是一种误读。

小说的历史和政治的背景对其而言,也仅仅是提供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上,四个人物(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弗兰兹)因爱情而联系在一起。

他们依次登场,作者为他们设计不同的困境,他们需要做出选择,而小说也借此来探讨人存在的矛盾和可能性。

托马斯—生命之轻还是生命之重?

所谓生命的“轻”和“重”,是关于“存在”的必然性与偶然性。

比如托马斯和特蕾莎的相遇情境:

特蕾莎所在的城市里,偶然发现了一起疑难杂症的脑膜炎,请托马斯的科主任赶去急诊。

出于偶然,科主任犯了坐骨神经痛,动弹不得,于是只好委派托马斯代他到这家外省医院。

城中有五家宾馆,于是托马斯又出于偶然在特蕾莎打工的那家下榻。

还是出于偶然,在乘火车回去前有一段时间,于是进了旅馆的酒吧。特蕾莎又偶然当班,偶然为托马斯所在的那桌客人服务。

六次偶然,托马斯邂逅了特蕾莎。

这六次“偶然”,如果有一次“偶然”缺席,托马斯一生最重要的相遇就不会发生。

所以,我们不得不问,若人生中一切事情只是一次次“偶然”,没有任何必然性,那么人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只是一连串的巧合而已?

书中还引用了一段德国谚语:

“一次就是从来没有(einmal is keinmal),就是没有意义。”

这便是托马斯的困境,他必须在“别样亦可(德语Eskonnte auch anders sein )”和“非如此不可(德语es muss sein!)”中间做出选择。

没有遇见特蕾莎之前,托马斯和亲人都断绝了联系,他与女人也只有“性友谊”而毫无责任。

他没有任何羁绊,完全处于生命之“轻”,没有任何事情对他是“非如此不可的”,直到特蕾莎的出现。

作者多次引用一个意象:特蕾莎是“一个放在摇篮里,从河流中漂来的孩子”。

这个意象最经典的代表就是《圣经》中的摩西《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

这两个人物最大的特点就是带有宿命感,一种命运的必然性。特蕾莎把一种必然性带到了他的生活中。

此后,与特蕾莎的爱情成为了托马斯生命中的“非如此不可”。

故事的最后,他追随着“非如此不可”的指引,离开了布拉格及众多情人,和特蕾莎过起了只属于对方的生活。

特蕾莎—灵魂与肉体的不可调和

米兰·昆德拉曾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

“人生下来,没有人问他愿意不愿意;他被关进一个并非自己选择的身体之中,而且注定要死亡”

特蕾莎不必在生命的“轻与重”之间做出选择,她所面临的困境是,灵魂与肉体的不可调和。

当她得到托马斯爱情的绝对忠诚之后,她继续要求自己的身体成为托马斯的唯一。

她要借助托马斯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所以自己必须是他的绝对唯一。

特蕾莎渴望一种独特性,一种身份认同感。

灵魂与肉体的矛盾,对于任何人而言,总是存在的,但特蕾莎却在执着地追求灵与肉的绝对统一。

所以,第一次见到托马斯时,她因饥饿带来的肚子咕噜声,难过的几乎想哭。她觉得身体背叛了自己,和自己的灵魂相悖。

另一方面,她总做着噩梦。

在梦里,灵魂脱离了身体也无法控制身体,她一群女人裸着身体,混在在一起。每次在梦里,托马斯总像暴君一样,成为这些女人的主宰。

这些梦,正是源于灵魂和肉体之间的无法弥合的裂隙。

萨宾娜与弗兰兹—个体与群体的对立

比起上面两位主要人物,有关萨宾娜和弗兰兹的章节则要少得多。

但这两个人物所涉及的问题同样重要。

这两个人引出了除“生命轻重”之外,作者所独创的另一个概念——“媚俗”。

萨宾娜是托马斯最重要的情人,与特蕾莎的对立,她属于彻底的“生命之轻”。

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离开了自己的祖国,抛弃了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弗兰兹。

她没有任何羁绊,她背叛了压在她身上有重量的一切,甚至死后不愿被埋在地下,立下遗嘱要求将她的骨灰洒在风中。

这个人物几乎是作者的代言人,昆德拉也同样背井离乡,“背叛”自己的国家和母语,改用法语写作,甚至在临死前声明,自己属于法国作家而非捷克作家。

他借萨宾娜之口为自己的作品辩解:我不是反共,是反对媚俗。

到底什么媚俗?昆德拉在耶路撒冷的演讲中这样解释:

“所谓媚俗,就是不遗余力的讨好他人,尽可能讨好绝大多数的人。”

人们处于群体之中,就必然要讨好更多的人,为了讨好就要说谎和表演。

昆德拉反对媚俗,更厌恶将他的作品视作反对苏联讨好西方的政治工具。

个体与群体的另一个冲突,表现在萨宾娜和弗兰兹的相互误解之中。

作者用整整一章(不解之词一章)来讨论,不同词汇在两个人的世界代表的截然不同的意义。

个体与其他个体无法相互理解,个体怎么可能不和群体产生对立?

弗兰兹作为萨宾娜的反面,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代表着媚俗。

弗兰兹更像是二十世纪的“堂吉诃德”,他所处的年代,左翼思想被欧洲抛所抛弃,于是他和一群左派人士,开始了一段堂吉诃德式的“伟大进军”

人的矛盾和局限性

生命中不可承受的不止“轻与重”,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充斥着矛盾和不完美。

我们不停探寻,却永远无法弄清人生的意义。

我们无法摆脱肉体的局限性,为了身体的需求,碌碌终生,却还要面对衰老和死亡。我们可以互相交流,却永远无法被对方完全理解,所以必须各自承受孤独。

这样的矛盾还有很多。

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弗兰兹,这四个人物正是人类存在的真实写照,透过这些人物,这本书试图拷问人存在于世的诸多问题,探讨存在的各种可能性。

就如同《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后记所写:

所解读昆德拉的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作品中的主题是含混不清的、多义的,不可能简约为某种稳定的、确定的内容。

这正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特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