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荒唐的司法审判

魏其侯窦婴是窦皇后(汉文帝的皇后)堂兄的儿子,汉文帝活着的时候,曾经担任过吴国的丞相,后来因为有病被免职。汉文帝死后,汉景帝即位尊母亲窦皇后为太后,任命窦婴掌管皇宫里面的杂事。

窦太后权力大增,按说是窦婴的春天就要来临了,可窦婴却因为说话太直得罪了窦太后,不但没有捞到大官当,反而弄得自己被开除出族籍。梁孝王是窦太后的小儿子,窦太后非常喜欢。有一次梁孝王入宫朝见汉景帝和太后,大家在一块喝得很痛快。汉景帝当时还没有立太子,在酒酣耳热之际就说:“我死后要让梁王继承帝位。”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连连点头称赞。窦婴这个时候却上来反驳说:“汉朝的天下是高祖打下来的,高祖当年约定父子相传,皇上怎么能擅自传位给梁王!”用现在的话说窦婴是特别没有眼力劲儿,皇上随口一说太后正高兴呢,你却上来搅和这么一下子,这不是自讨没趣么。窦太后正在兴头上,突然被窦婴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当然大为恼火。窦太后盛怒之下,不但免去了他的官,索性还把他从窦氏家族除名了。

一场荒唐的司法审判

窦婴从此跌入人生的第一次低谷,但很快就赶上一次翻身的好机会。七国之乱爆发之后,汉景帝知道周亚夫和窦婴军事才能杰出,就召窦婴进宫,让他带兵前去平叛。于是窦婴担任大将军,和周亚夫一起去平定叛乱。在窦婴的推荐下,原来闲居在家的袁盎、栾布等人都被起用。经过协调周亚夫率领主力对付吴楚叛军,窦婴负责守卫荥阳,抵御齐国、赵国的叛军。叛乱平定后,窦婴因为功劳很大被封为魏其侯。他平时就喜欢广交各路豪杰,现在富贵异常,那些游士、宾客前来投奔的就更多了。当时他和周亚夫的地位如日中天,朝廷之上一时风头无两。

窦婴和周亚夫一样因为保栗太子而和汉景帝发生了矛盾,虽然他们极力劝阻,但是汉景帝最终还是废除了栗太子。窦婴因此就称病辞职,躲到山里不想出来了,很多人劝都不听。后来在别人劝说下,窦婴才又开始去朝见汉景帝。窦婴和周亚夫看来都是亲近栗太子的人,他们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其富贵和栗太子有着密切关系,因此他们反对汉景帝废掉太子,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儿。但是窦婴看不出来汉景帝已经下决心改换太子,仍然据理力争,从此也就被汉景帝所疏远。好在他能听劝,依然继续去上班,才没有酿成大祸。

一场荒唐的司法审判

前任丞相免职之后,窦太后经常向汉景帝推荐窦婴,觉得窦婴是自己娘家人,毕竟比较可靠。但汉景帝说:“太后以为我是因为吝啬才不让窦婴担任丞相吗?窦婴这个人非常骄傲,又沾沾自喜,行事比较轻率,难以担任丞相。”

汉景帝废掉栗太子而改立妃子王娡的儿子刘彻为太子,王娡也母以子贵被封为皇后。汉景帝死后汉武帝继位,王娡也变成太后,其兄长王信以及同母异父的兄弟田蚡、田胜都相继被封侯。这个新的外戚家族势力日益膨胀,和窦婴等老外戚势力必然面临权力结构上的矛盾。武安侯田蚡这个人尤其不是省油的灯,他长相丑陋又阴险刻毒,没有得势的时候经常前来巴结窦婴,像儿孙一般侍奉他,得势之后就开始谋划对付窦婴。后来汉武帝任命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很多人都祝贺的时候,籍福过来劝了窦婴一番:“君侯性格喜欢善人憎恨恶人,您如果能好人坏人都包容,就会长久受宠;如果不能,恐怕会因为谗言而丢了官”。客观来看,籍福的劝告是有道理的,但是窦婴却毫不放在心上,还是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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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即位的初年,窦太后仍然掌握着国家大权,和汉文帝一样崇尚黄老之道。汉武帝喜欢儒术,窦婴和田蚡也都对此十分推崇,他们推荐了有儒学背景的赵绾和王臧分别为御史大夫和郎中令。窦太后由于推崇黄老,本来就不喜欢赵绾等人的儒术,现在就更加不满了。后来赵绾等人干脆建议汉武帝以后不要再向窦太后奏事,窦太后听闻大怒,即刻就命令把赵绾、王臧等人抓了起来,使得两人在狱中自杀,同时也把窦婴和田蚡免职赶回了家里。田蚡虽然不再任官,但是由于王太后的缘故,还是受到汉武帝的宠幸,很多建议能够实行,因此那些唯利是图的官吏和士人往往都过来投奔,他的势力还在继续膨胀。

汉武帝建元六年,窦太后死去,窦婴失去了最后的靠山。汉武帝执掌了国家大权,很快就任命田蚡这个国舅为丞相。这个时候来投靠田蚡的人更多,田蚡也就更加骄横了。田蚡到宫里奏事常常是一说就是很久,汉武帝没有不答应的。他推荐任官的人也很多,有时候让汉武帝都感到厌烦了,对他说:“你要任命的人快没了吧,朕也要任命几个呢?”他还曾经为了扩大自己的宅邸,要求把考王府的地皮划给他,气得汉武帝说:“你干脆把武库也拿去算了!”田蚡的宅邸超过其他所有贵族,拥有当时最肥沃的土地。他派去各地采办货物的人络绎不绝,家里陈列着无数奢华的礼乐器,其他诸侯送来的奇珍异宝更是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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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窦婴在窦太后死后越来越被疏远,权力没有了也就没有人依附了,过去门庭若市的府邸现在变得门可罗雀,甚至一些过去归附他的人也对他越来越傲慢,只有另一个不得志的将军灌夫对他态度依然不变,这让窦婴非常感动。灌夫在平定吴楚叛军的时候立过很大的功劳,以勇气名闻天下,后来被汉武帝任命为太守,但又因为犯法被免职而闲居在家。灌夫喜欢醉酒,为人非常刚直,不喜欢当面奉承别人。他对那些比自己地位更高的贵族,不但不恭敬,还经常加以羞辱;相反,对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反而礼敬有加,以平等的礼节和对方交往,尤其喜欢表彰贫寒的年轻人。灌夫因为没有权势,想依靠窦婴的关系和列侯、宗室们有个交往。窦婴现在也需要灌夫羞辱一下那些从前巴结他后来又抛弃他的人,求得一些心理的平衡。一来二去,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变成了莫逆之交,他们亲如父子,彼此非常投缘,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

灌夫还在服丧的时候去拜见田蚡,田蚡对他说:“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拜访魏其侯的,可恰好你在服丧,真不巧啊。”灌夫信以为真,就说:“您肯屈尊到魏其侯家里,灌夫岂敢以服丧推辞呢。我回去就告诉魏其侯好好准备一下,明天早上恭候您的大驾!”灌夫告诉窦婴后,窦婴和夫人连夜打扫房屋,准备酒菜,一直忙活到第二天早晨,天一亮就派人在门前迎接。但是等了很久,也不见田蚡的踪影。窦婴着急地说:“丞相不会是忘了这事儿吧?”灌夫不高兴地说:“我服丧期间还答应陪他来赴会,他应该来才对”,说完就自己驾着车去请田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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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蚡只是戏弄他们,根本没有打算过去,直到灌夫登门的时候还躺着睡觉。灌夫就进去拜见田蚡,说:“将军昨天允诺到魏其侯家拜访,他们夫妇准备好一切,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敢吃饭。”田蚡这才假装惊讶地说:“我昨天喝醉了,突然就忘了和你说过的话。”田蚡驾车过去的时候故意走得很慢,这让灌夫更加不满。他们到窦婴家就开始喝酒,酒酣耳热的时候灌夫起舞助兴,跳完之后邀请田蚡,见田蚡不肯起身就说了很多冒犯田蚡的话。窦婴怕惹出事端,就赶紧扶着醉酒的灌夫下去了,并向田蚡道歉。田蚡装作没有在意,喝完酒就离开了。

田蚡成了当时的大贵族大地主,为了兼并土地无所不用其极,失势的窦婴自然也成了他攫取的对象。他曾经派门客籍福去窦婴家里,请求把城南的田产让给他。窦婴生气地说:“我这个老家伙已经被抛弃很久了,将军(指田蚡)身居高位难道就可以依仗权势强夺我的田地吗?”灌夫恰好也在旁边,就大骂籍福狗仗人势、为虎作伥。籍福这个人还比较厚道,担心这件事引起窦婴和田蚡之间的矛盾,回去就自己圆了一下话说:“窦婴已经老的快要死了,将军先等待一下吧。”过了一阵子田蚡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就生气地大骂:“窦婴的儿子以前杀过人,是我想办法免去了他的死罪。我替他什么事情都办过,他竟然舍不得这几顷田!这里面有灌夫什么事,他也来插一杠子!我不要这块地了!”窦婴因为一块地让田蚡对自己恨之入骨,加剧了和田蚡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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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田蚡弹劾灌夫在家乡横行不法,汉武帝让田蚡负责调查。灌夫也掌握了田蚡勾结淮南王,并接受淮南王贿赂的秘密,准备告发他。两边都拿住了对方的把柄,谁也暂时奈何不了谁,才在门客的调停之下暂时和解了。

夏天田蚡迎娶燕王的女儿为妻,王太后诏令列侯宗室贵族都去祝贺。在酒席上田蚡起来敬酒的时候,所有的客人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还礼;但到了窦婴的时候,只有他的老朋友离开席位还礼,其余人只不过略微欠欠身子作为答谢。灌夫看了更不高兴,就起来敬酒。敬到田蚡的时候田蚡说:“我酒量不行,不能喝完。”灌夫很恼火,但还是嬉皮笑脸地说:“将军您是贵人,请干完他!”田蚡还是不肯,灌夫就更加怒气冲天,等敬到临汝侯灌贤的时候见他正在和将军程不识小声说话,也不肯离开席位。灌夫满腔怒火正愁没处发泄,就大骂起来两人来。田蚡见灌夫如此无礼,就过来说:“程不识和李将军分别掌握东、西两宫的卫兵,你现在当众羞辱程不识将军,难道就不为李将军留些面子吗?”灌夫说:“我今天砍掉脑袋刺穿胸膛也不怕,还管什么程将军、李将军!”窦婴站起来,拉起灌夫要他走。田蚡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都是我把灌夫惯成这样的!”就命令武士把灌夫扣押起来。客人们见事不好,就找借口都离开了。籍福过来替灌夫向田蚡道歉,还按住灌夫的脖子让他赔礼,灌夫死活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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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蚡便立刻命令先把灌夫抓起来交给司法机关,说“这次宴会是奉太后的诏令办的”,并且以“不敬”的罪名弹劾他。朝廷又查出灌夫以前干的不法行为,派遣官吏分别逮捕了他家族的其他人,都判处当街斩首的刑罚。窦婴感到非常惭愧,便出资找人替灌夫向田蚡请罪,但都办不下来。灌夫家族的人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官吏都是田蚡的耳目,因此灌夫以前掌握的田蚡的罪行就没有人能告发了。

窦婴决心挺身而出去救灌夫。夫人屡次劝他说:“灌将军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作对,这能救吗?”窦婴说:“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我再失去它,也没有什么遗憾的。终究不能让灌夫自己去死而我苟且偷生!”窦婴瞒着家人偷偷给汉武帝上书,被汉武帝召入宫里,他便说灌夫只不过是醉酒闹事,不至于判死刑。汉武帝觉得窦婴说的有道理,赐给他饭吃,对他说:“你们到东宫辩论一下吧。”窦婴实在是不识时务,他出于义气去救灌夫,和田蚡公然作对,实际等于和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作对。如果他能赢得这场辩论,不是当众说明了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一方是错的?这种辩论怎么可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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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婴到了东宫仍然盛赞灌夫的良善,说他是因为醉酒犯了过错,但丞相却以其他事情诬陷他。田蚡就极力夸大灌夫的种种肆意妄为、横行不法之事,说他大逆不道。窦婴没有办法了,就说了田蚡奢侈享乐、夺人田产等短处。田蚡却阴险地说:“幸好现在天下安乐没事,我作为皇上的心腹担任丞相,喜欢的不过是音乐、狗马和田宅等东西,当然比不上魏其侯和灌夫日夜招揽豪杰壮士在一起议论,满腹怨恨,心怀不满,不是仰头观看天象就是俯身在地上谋划,斜着眼睛盯着东西两宫,希望天下有变,而有一番大作为!因此我实在不如魏其侯等人。”大臣们有的觉得窦婴说的有道理,觉得灌夫没有那么大的罪,但又不敢坚持。御史大夫韩安国两边和稀泥,说窦婴说的有理,田蚡说的也对。气得汉武帝立即停止了辩论,进去伺候太后饮食。

在这场辩论中窦婴的无知和田蚡的阴险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窦婴说了田蚡很多过错,但都对田蚡没有什么杀伤力,一般统治者并不担心臣下奢侈享乐,反而觉得那是没有政治野心的表现,因此反倒比较放心了;田蚡则一语击中了皇帝最忌惮的事情,因为统治者最害怕的就是大臣结成党羽,暗地里图谋大事,这肯定会引起汉武帝对窦婴的猜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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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后也派人紧盯着辩论的情况,随时命人报告给她。汉武帝过来之后,王太后故意气得不吃饭说:“现在我还在,人家都已经欺负我弟弟了。有一天我死了,我们家还不都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难道皇帝就真的像石头人一样,现在你还在,大臣就这样昏庸懵懂,如果你百年之后这些人里面还有可以托付的吗?”汉武帝赶紧道歉说:“窦婴、田蚡都是外戚,因此让他们当庭辩论。否则的话,不过就是一个狱吏就办了。”就像窦婴夫人说的,窦婴根本不可能取胜,有王太后在汉武帝不可能把她弟弟法办了,所谓当庭争辩不过是走过场而已。在王太后的压力下,汉武帝让御史大夫弹劾窦婴说的话都不真实,犯了欺瞒之罪,也把他抓进了监狱。

灌夫被判了灭族之罪,事情非常紧急了。窦婴已经身在监狱,还在想办法救他,还是不肯认输,也把自己推上了不归路。汉景帝临死的时候,曾经给窦婴遗诏说:“如果发生了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不按程序上报灵活地处理事情。”窦婴就让侄子上书汉武帝,说了遗诏的事情,希望汉武帝答应召见他。书本奏上之后,汉武帝让人核查尚书台所保管的内廷档案,并没有这份遗诏的副本。遗诏只是单独藏在窦婴家里,由其家臣加盖了封印而已,因此窦婴被以伪造遗诏罪判了当街斩首的刑罚。窦婴这次上书是自取灭亡:他看不出来在当时的格局下,汉武帝不可能推翻过去的案子,在王太后的注目下轻判灌夫——窦婴以为把真正的是非曲直弄清楚摆出来就没事了,但汉武帝要维护的是“母亲和舅舅是对的”,真正的是非曲直根本不重要,甚至完全不能要。因此,尚书台的档案很可能被王太后指使人提前销毁了,就是查到有这个副本,汉武帝要维护王太后和舅舅,也不可能承认,更不可能饶了窦婴和灌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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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即位第五年十月份,朝廷把灌夫一家全部斩首。窦婴在狱中听说后悲痛异常,就开始绝食,想一死了之。过了几天,他听说汉武帝不想杀他了,才又开始吃饭。田蚡又指使人假造了窦婴诽谤汉武帝的坏话,故意让流传到汉武帝耳朵里。汉武帝听闻之后大怒,于当年十二月把窦婴斩首示众。第二年田蚡可能是因为陷害窦婴、灌夫,觉得良心不安,老是觉得窦婴和灌夫会来索命,便很快病死了。再后来淮南王谋反被处死,田蚡接受淮南王贿赂,并想以后拥护淮南王登基的事情也败露了。汉武帝在窦婴那件事的时候,就不觉得田蚡是对的,只不过迫于太后的压力也没有什么办法,听到田蚡勾结淮南王的事情后,生气地说:“假如田蚡现在还活着,我就把他灭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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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评价是对的,他说窦婴不懂得权变,灌夫没有什么谋略又傲慢无礼,两个人纠合在一起,反而激起了祸乱。田蚡这个人仗着势力玩弄权术,因为醉酒闹事这种小事就把两个大臣害死,其作威作福可见一斑。窦婴和田蚡的斗争,属于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更具体来说是新老外戚集团争权夺利的结果。在这种斗争中,司法不过成了打击政敌的工具罢了。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时代是一种常态,所谓公平从来也不曾真正实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