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望春风》:哀江南,哀失落的故乡

格非《望春风》:哀江南,哀失落的故乡

2015年,格非凭借“江南三部曲”获得茅盾文学奖,《望春风》是他获奖后首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苏北赵家村,格非以赵呆子的视角,用第一人称“我”,讲述了村子从1958到2017,半个世纪以来的沧桑变迁。

和贾平凹的《秦腔》一样,格非也是用“人物群像”的方式讲故事。时代变迁中的大事小事,都以个人命运的形式展现,小说中写到的二十余人之间,又编织成一张复杂的关系网,从而形成一个社会缩影。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故事里有两个赵呆子,父子俩。小呆子是叙事者,大呆子是他父亲。从这个绰号可以看出,这对父子在村里一定处于不被待见的边缘地位。

大呆子叫赵云仙,算命的,世事洞明。他却宁愿装呆,摆出一副不合群的样子。因为他看得通透,懒得去蹚浑水,也因为他有难言之隐,只想平平安安地活在角落里。1966年,赵云仙还是死了,自杀,吊死在村外便通庵。

赵云仙真实的身份是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不过他徒有虚名,刚一进组织,上峰就死了,什么事都没做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整天提心吊胆,怕有人来揭他的老底。

小呆子的母亲叫章珠,因为寡母养不起五个孩子,她十三岁便被卖了,十八岁嫁给赵云仙,来到赵村。却在小呆子还没满周岁时,和赵云仙离婚,出走南京,嫁给一位首长。母亲成了小呆子生活里的传说。

小呆子一直在等春风,他相信当春风吹来,大雁北还,野蔷薇盛开时,母亲就会回来。

章珠是村里的一个传奇女人。

1950年土改时,全村人在祠堂开大会,选举农会主任。章珠因为不服气大字不识的赵德正当选,出言反对,敢说敢为的性格让她成为农会副主任,被送到乡里学习,入了党,一点点高升。赵云仙在新婚之夜,将自己所属的特务组织的秘密告诉了章珠;1966年,章珠写了检举信,将赵云仙的秘密合盘而出;事后,她又觉得后悔,托人带信回赵村,让前夫带着儿子赶紧逃走。

赵云仙没有逃,他不想出卖任何人,选择一死了之。

1978年,经历了下放、劳改,再度回到南京的章珠将赵呆子接到了南京,安置在邗桥砖厂的图书馆做管理员。直到章珠病逝,小呆子都没见到她。

章珠也是一个可怜的母亲。离婚去了南京的她,每年都会给小呆子写很多信,寄很多糖果饼干等当时奢侈的零食、寄各种文具,甚至寄过最新款的手表。只是这些东西,都被小呆子的婶婶私藏了。她藏起的不只那些东西,更是一份深沉的母爱。等到小呆子知道一切真相,春天已经结束,花也败了,人也老了,一切都归于尘土。

小呆子 VS 春琴 格非笔下的“倾城之恋”

小说就是以赵云仙带着儿子去半塘“走差”开始的,“走差”就是算命。这次走差,将春琴带进了小呆子的命运长河中。

那年春琴十五岁,小呆子十岁。如果说小呆子的一生是一条滞重、沉黑而漫长的河流,春琴就是其中唯一的秘密。那次走差的结果,是春琴嫁到赵村,嫁给年近四十的农会主任赵德正。

结婚后的春琴,论年纪,是小呆子的姐姐;论辈分,是小呆子的婶婶。但小呆子从未叫过她婶婶,每次都是直呼她的名字“春琴”。在赵云仙去世后,照顾小呆子最多的,也是春琴。她把这个孤儿当作自己的弟弟,对他的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揽。

等到小呆子快二十岁时,春琴开始为他张罗婚事,那时已经是七十年代中期,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而小呆子要去南京的消息一传来,情况就不一样了,很快有人愿意嫁给他。那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不过是拿他当跳板,到了南京没几年,便另觅高枝和他离婚了。

留在赵村的春琴,丈夫去世后,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哪想儿子吸毒,儿媳虐待她。她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春琴在故事里,是一个悲伤的角色。十五岁时,家里连续死人,庙里的和尚说她命硬,克家里的男丁。为了保全家里年幼的弟弟,她嫁给了大她二十六岁的赵德正。当弟弟参军后牺牲,那些支撑她精神的支柱,都崩塌了。

她一生要强挣命,最后却被困在命运的牢笼里。

小呆子去了南京后,没几年砖厂倒闭,失业的他作过工厂门卫,开过出租车,为糊温饱奔波。他始终认为他不属于南京,总有一天,他还会回赵村。只是赵村,早以被利益之徒收入囊中,夷为平地,所有村民都被安置到乡里的拆迁房中。

二十四年后,小呆子和春琴一起回到了赵村,村子没了,但便通庵还在,他们栖身在庵中,点蜡烛,饮井水,种菜养鸡,过着日升而起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兜兜转转,最后又过回少年时的日子。

当年赵云仙选择在便通庵结束自己的生命,如今,他的儿子,在这里获得了新生。

赵村被拆,沦为废墟,失去故乡,找不到精神归宿的两个人,在便通庵里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这段爱情迟到了五十年,却终于在赵村失落、乡村消亡的发展历程中,在一小片桃花源中得到成全。

在便通庵,他们把村里那些人的那些故事都写了下来,写成《望春风》。

魂兮归来哀江南

二十四年后,再回到赵村,小呆子已经彻底是一个“孤儿”,父母俱亡,故乡夷为平地,身心都找不到归处。他生出一种“活着就已死去”的倦怠感。小呆子的倦怠感,才是这本书的主旨。

赵村拆迁,土地被收购,村民们失去了故乡;城市化的进程中,乡村渐渐消失,钢筋水泥切断了江南烟雨。这是个人宿命,也是时代使然。

在还没阅读这本书之前,甚至读完三分之一,你都不知道书名和格非要讲的故事,有什么联系。待读到点题处“魂兮归来哀江南”,才恍然大悟,百感交集。

“望春风”,“望”是盼望,盼望春风吹回儒里赵村,吹回半塘,让它恢复往日的生机;“望”是回望,回望曾经,乡村失落,岁月苍老,蒿藜遍地,劫灰满目。

而那春风,不正是故乡的隐喻吗?

赵村被整体拆迁,因资金短缺开发停滞,沦为一片荒野废墟。春风细雨里,回望过去,才发现故乡不是忽然消失的,而是每天都在死去。故乡没了,人仿佛被连根拔起,中断的,不只是返乡之路,还是对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觉和记忆。

落到这个层面,“春风”就是故乡。“望春风”,既有对曾经的故乡的回望,又有对此身将之何处的疑问。“望春风”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是“明月何时照我还”。《望春风》是“江南三部曲”的余韵,是“诌一曲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番外

邗桥砖厂的图书馆只有两个管理员,除了小呆子,还有沈祖英。沈祖英长小呆子二十岁,整个人安静话不多,仿佛藏着无尽的悲伤。她从未向小呆子讲述过自己的身世,在她眼里,人与人之间最理想的状态,是可以互相瞭望,却无法互相取代。

在无事可做的午后,小呆子躲在角落里读金庸的小说。沈祖英教训他说:“把大好的光阴浪费在一个三流的作家身上,实在可惜。”小呆子反问道:“如果连金庸这样天下闻名的大作家都是三流的,那还有什么样的作家可以被称为是一流的呢?”沈祖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是《奥德赛》。

格非《望春风》:哀江南,哀失落的故乡

吾友看到这段,云:“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诸子十家,可观者九家。“语出自《汉书艺文志》。

不知格非在书里穿插这样一个片段,可否有什么用意,留着大家自己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