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不想与过去和解 —— 《海边的曼彻斯特》

王小波说:“人必须过他可以接受的生活,这恰恰是他改变一切的动力。”

被期待的生活

在好莱坞经典叙事模式下,人物对生活的期待内化为欲望,进而形成清晰可达成的目标,以此推动连续性的叙事过程。与此同时,电影描述着一个封闭的世界,各类角色成为被凝视的对象。

劳拉·穆尔维认为,观影即是借助镜头营造出的隔绝之感,来完成对这个私密世界中人物、故事等内容的窥视,并从中获取视觉快感。为了确保“看”的快感,电影人物往往“被安排”去过某种能为观众接受的生活,使其行动落在后者的期待视野之内,以赢得他们的认可。

由肯尼斯·罗纳根执导的《海边的曼彻斯特》荣获89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原创剧本奖,主演卡西·阿弗莱克摘得影帝桂冠。

抱歉,我不想与过去和解 —— 《海边的曼彻斯特》

然而,此片的内核却是反好莱坞式的。它摆脱以时空转换为顺序的线性叙事,淡化戏剧冲突,使潜在的冲突和高潮都不断被消解,仿佛片中的海浪一样,时刻推涌向前,却又造不成破坏。

当观影过程中积累的期许变为持续的落空,当人物屡屡走出观众的期待视野,影片反高潮的特性逐渐凸显。

困局之中

海边的曼彻斯特埋葬着李·钱德勒惨痛的记忆,他的疏忽使女儿们葬身火海,家庭也土崩瓦解,从此一人沦落外地,颓丧度日。影片借助镜头的闪回重建过去,并刻意模糊过去与现在的界限,暗示李是一个被时间困在原地的人。

抱歉,我不想与过去和解 —— 《海边的曼彻斯特》

他的经历具有绝佳的故事性,哥哥的临终托孤则提供了改变的契机,崭新的人生似乎顺理成章。观众期待情节、矛盾与高潮,但是李拒绝离开消沉的状态,一切冲突和推动都消匿于他的回避和封闭,观众反而被迫接受他这种游离于主流和常态之外的“丧”生活。

于是,李·钱德勒不再是承载观众(凝视者)欲望投射的他者,而观众也无法在凝视中继续构建“理想自我”的原型。

当创伤无法得到治愈,当逃离不再指向回归,当沟通不能迎来和解,当套路被颠覆、惯性被刹制时,观众会在错愕之中,意外地收获因迟到而错位的共情。

抱歉,我不想与过去和解 —— 《海边的曼彻斯特》

加缪将西西弗斯视为反抗的英雄与超越荒谬的存在。然而当惩罚的巨石真正旷日持久地落到肩上时,人类会在受难之余主动剥离由想象建构起的、自我指涉式的英雄气质,去重新审视和拥抱人性,于失落和希望并存间触及生活的本质。

希望之前

影片使用大量的空镜头加深人物间的疏离感,然而整体的色彩运用并不突兀,一如雪花扫过镜头,柔和了现实残酷的线条。就连蕴育着野性与力量的大海,也始终显得平静而克制,含蓄地填补叙事的断裂。

李与哥哥的房子,一所烧毁,一所出租,看似具象的“家”都已不复存在。但失去什么,才能发现拥有过什么,真正的“家” 的概念伴随着分离和死亡而清晰化,它仍是可归之处,却早已变为无形之地。

抱歉,我不想与过去和解 —— 《海边的曼彻斯特》

观众预先为李设定好活着的轨迹,却不料他的行为瓦解了自我存在的意义。

因此,回家注定是一场没有方向的回归,海边的故乡沦为自我流放的一段注脚,还乡也随之成为一个徒劳无解的隐喻。

不过,影片总归没有将希望撕裂地更彻底,而选择让叔侄共同出海,远离迫人的记忆。于是,过去和现在、抗拒和接纳,分离和回归相逢于海面,这一刻的交会虽然短暂,但也从黑暗的渊薮映射出微弱的光亮。

抱歉,我不想与过去和解 —— 《海边的曼彻斯特》

在所有失落将熄、希望未燃的时间空隙里,我们宛若一个又一个李·钱德勒,各自背负命运的巨石踽踽独行;尽管每个人都是孤岛,却总渴望与他人连成陆地。当希望的火苗竭力燃起时,我们得以看清由千万种痛苦、矛盾和渴望共同交织而成的人类的面容,明白自己的悲欢如其他任何人一样,终将汇入波澜壮阔的生之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