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维伟的愤怒:哼艹维奇

站在赛后瞬采的背景板前,刘维伟走神了,脑海中尽是那个“铁杆”球迷的聒噪。那也能叫“铁杆”吗?仅仅因为郭一飞那记神奇的打板三分绝杀,就用最粗鄙的语言对主教练破口大骂?
刘维伟向右上方瞅了一眼,额头上出现几道抬头纹,原本铁青着的脸化作轻蔑的笑意。“哼”,他用鼻腔发出了这个音。紧接着,当着全国观众的面,史无前例地说出了那个“艹”字。

以“真性情”之名,刘维伟火了,这是移动互联网时代跟他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接下来10个月里,“哼艹”的梗伴随着浙江男篮战绩的上扬被反复揉搓,最终上升为一个敬称——哼艹维奇。没有任何一个后缀能像“维奇”一样,所有的褒奖,都在里边了。
王治郅曾说过:“篮球是个江湖,江湖是有江湖地位的。”
以刘维伟球员时期平凡甚至平庸的江湖地位,凭什么驾驭这支几乎“人人都比他强(网友语)”的球队?他又是靠什么在短短3年之内,把这群20出头的小年轻打造成了最强全华班之一,揭幕战大胜拥有双外援的“十冠王”广东,第一阶段11胜1负雄踞积分榜第二?
刘维伟抑或说浙江男篮的崛起,就像他饱受调侃的发际线一样神秘莫测,镜头里看,很高,凑近了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的声带,当教练后就已经喊废了 

第一阶段比赛结束之后,CBA联赛进入了短暂的窗口期,浙江男篮没有回杭州,而是南下义乌,在这座以小商品闻名的小城调整、训练,备战第二阶段。刘维伟的老父亲也从杭州赶了过来,跟球队同吃同住,自刘维伟1998年进入浙江青年队算起,父子俩这样相处的机会屈指可数。
刘维伟爱喝茶,尤其爱喝白茶,他暂住的那个房间里,茶几上、沙发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具,从杭州带到诸暨,又从诸暨带到义乌。那个房间,实际上成了他的会客室兼活动室,他坐在长条沙发上,不停地给包括我、林友清夫妇(队员林孝天的父母)在内的来访者分茶、续茶,喝着茶,吐着烟圈,轻轻松松就把“采访”做完了。
他在我面前摆了两个茶盅,一个用来喝煮的,一个用来喝泡的。泡的茶,味道清淡,水冲进去即可出茶;煮的茶,味道浓郁,千滚万煮,要等上足足15分钟。“煮的就是比泡的好喝,”刘维伟说,并嘱咐我品味两者的区别。
两杯茶,就像刘维伟的外在和内在,如果你只看到他劈头盖脸骂人的一面,那就品不出此中真意。他爱骂人,但他不完全是一个粗人。
启程去义乌之前,我反复观看刘维伟的“金句”集锦,感受他溢出屏幕的愤怒。“能不能打?看看你们那张脸!这个点儿是睡觉的点儿是吧?啊?”他吹胡子瞪眼,痛斥情绪不够亢奋的弟子们。无数类似的片段,拼凑出一个粗粝甚至粗糙的刘维伟,就像他那带着“沙沙”声的嗓音,就像他那张被青春痘光顾过的脸。

来到义乌之后,我跟很多人聊起刘维伟,他们的陈述不约而同地指向四个字:心思细腻。细腻和粗糙,既对立又统一,他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大家或许很难想象,刚到浙江青年队的刘维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一度让时任青年队教练、现任浙江男篮领队陈登辉十分头疼。
1998年3月12日,14岁的刘维伟从辽宁阜新来到杭州,提着那双父亲用4个月工资买来的篮球鞋,蛇皮袋里装着打好的铺盖卷。彼时,浙江的市场经济已经成果斐然,本省队员报到的时候,更习惯直接去商场买包装好的,所以刘维伟“别致”的行头给陈登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那个几乎不存在球员跨省际流动的年代,刘维伟成为了浙江体训一大队大院(现浙江省全民健身中心)里唯一的外省人,语言不通,简单一句“干哈呢”也得沟通半天。被柔软的浙江口音包围着,刘维伟的大碴子味儿东北话显得很另类。
除了融入的问题,陈登辉很快发现,尽管刘维伟敢打敢拼,有领袖气质,哪哪都好,可就是不爱说话。控卫是场上指挥官,不爱说话怎么行?陈登辉左思右想,琢磨出了一个土办法——让刘维伟大声喊,把内里的胆怯和羞涩喊出去,“什么时候在场上知道说话了,就不用喊了。”
那时候,人们总能在篮球馆里看到一个少年,边哭边对着空荡荡的墙壁喊着“防守”、“掩护”、“打3”、“打4”……球馆外,是去往食堂打饭的匆匆的人流。高高瘦瘦的陈登辉有时会站在旁边陪着他,师徒俩的喊声此起彼伏,跟二人转似的。

时光飞逝,刘维伟从少年喊到了中年,从无名之辈喊成了CBA名帅,喊出了声威,也喊废了一副好嗓子,说几话就要咳嗽两声,“声带完了,没有音调,只能平着发音。”刘维伟叼着烟,伸了伸脖子。而据他的好朋友、湖北工业大学男篮主教练王磊透露,刘维伟年轻时,那是出了名的麦霸。
刘维伟学着用篮球的规则改造自己,以适应新的环境和身份,也用独有的敏感察言观色,以获得周围人的悦纳。最终,他在这座离家1000多公里的陌生城市扎下了根,娶了一位杭州姑娘为妻,成为了一个新浙江人。有意思的是,刘维伟在浙江22年,却仍旧乡音未改,仍旧是那口大碴子味儿东北话。
现在他面对的,不再是那堵威逼甚急的高墙,而是一群将前程命运系于其身的年轻人。之前喊,是为了成全自己,现在喊,是为了成全别人。或者,他就是这群年轻人的“高墙”,让他们望而生畏,区别在于,他有血、有肉、有温度。
队里绝大部分球员——比如程帅澎、王奕博、陆文博、刘泽一、林孝天、李林峰——是刘维伟一手从青年队带到一队的,很早就奠定了感情的基础。说起担任青年队主教练的岁月,刘维伟脸上总是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像是一个老父亲在历数自家小孩儿调皮的过往。
“跟在家里养小孩儿一样。”刘维伟说,“他们那个时候小啊,也好玩儿。吃烤全羊,那家伙真是猛造啊,你现在给他吃,他还不一定吃呢。逢年过节请他们在滨江一个店里吃自助餐,那时候100多块钱一位,那一盘一盘的,一个小时不带停的。”他把手伸得老高,以表现队员们的食量之大。
同时,他治队又足够严苛,“自带必杀技,眼睛一瞪,基本上都好使。我这人什么强呢,就是治别人的能力特别强,你说一加一等于2,我非得找出办法给你等于3。”刘维伟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开始讲述与队员们“斗智斗勇”的故事。
“有一次,我收队员手机,竟然收到一个模型,按键啥的都有,特真,就是开不了机,只显示充电符号。”
刘维伟乐不可支,他说最逗的是刘泽一,他明明听到手机震动,床垫、被子都掀了,钱包、箱子也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是不是你手机响?”刘泽一赶紧否认:“不能,应该是隔壁。”“隔壁?宾馆能这么不隔音?”“要不然是楼上?”“扯淡!”那天,刘维伟始终没有找到那部手机。
“他们对付我,招有的是,鬼着呢。”刘维伟说。他们会打听他穿了什么衣服,穿了什么鞋子,以此来推断他今天会不会去馆里。而熟读《三国演义》的刘维伟则会故布疑阵,找人把鞋子放在凳子底下,让队员们看不清他的路数:刘导到底来还是不来呢?

当然,队员们跟着刘维伟打球,不光能体会到规矩带来的压迫感。
2017年——全运会年——的春节,球队不放假,刘维伟也不回家,他带着几个队员,到超市买上饺子、汤圆等大家爱吃的东西,把老婆孩子接到队里,跟弟子们一起过了个不团圆的团圆年。“大家在一起吹吹牛啊,聊聊天,还挺热闹的。”王奕博回忆说,思乡之情就这样被冲淡了。
刘维伟一直觉得,父母信任教练,把这群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交到他手上,他就有义务代替他们的父母照管他们。他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跟他们在一起比跟自己女儿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如果他们成不了才,难道以后啃老吗?现在有谁的父母能由着啃没压力啊。”
即便是这批队员长大成人,进入一队,刘维伟也没有彻底撒手不管。他严禁队员买车,因为他觉得“车是小年轻们炫耀的东西,没有实用价值”,他鼓励大家买房,因为房子保值。他会综合学区、风水等各方面因素,帮弟子们把房选好,谁资金有缺口,他就出手助他们度过难关。
形容刘维伟的角色,“师父”比“教练”更为恰当。这不只是一支球队,更是一个家——在义乌逗留两天,这是我对浙江男篮最直观的感受。无论是自家培养的队员,还是交易过来的朱旭航和选秀进来的王仔路,人与人之间没什么疏离感。
闲下来的时候,刘维伟喜欢侍弄花草、捞鱼养鱼。他凑过来,让我看他手机上的视频,各式花草郁郁葱葱、整整齐齐摆了一阳台,其间还簇拥着一个“大肚子”鱼缸。
“我这鱼都繁殖了好几代了。”刘维伟说起养鱼的能耐,颇有些得意,哪条鱼快甩籽了就捞出来,孵出小鱼就送给助理教练王世龙。不过王世龙经常养不活刘维伟送的鱼,他感慨说:“我养鱼不行,水缸里总是生绿苔,不像他那么干净,什么时候去看,鱼都是很鲜活。”

你有没有伤,医生说了算;你退不退役,我说了算 

24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平添了义乌街头的寒意。当天晚上,浙江男篮总经理方俊做东,请大家吃义乌特色烤牛肉,我跟着沾了光,大快朵颐。切成片的雪花牛肉一上烤盘,就开始滋滋作响,烧烤产生的烟气垂直向上,被吸到了抽油烟机里。
刘维伟坐在条桌的中间,斜对着门,按照我老家的规矩,这叫主陪。林友清夫妇坐在刘维伟对面,总经理方俊在他们右手边靠墙的位置,另外三个角分别是教练组成员王世龙、鞠鹏,刘老爷子,以及两个俱乐部工作人员。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酒量最小,很快就进入了半酒醉半清醒的状态,有些记忆第二天就模糊了,但我后来仍然清晰地记得,刘维伟又把“球迷们说林孝天已经超越我了”的言论重复了一遍。
赛季第四轮,顶替吴前首发的林孝天砍下26分7助攻4抢断,其得分超过了刘维伟球员生涯单场最高得分——21分,即便如此,还是因为一次冒失的处理球被臭骂一顿:“能不能打?不能打下去,出去!”于是,有球迷开始为林孝天鸣不平,才有了那句让刘维伟耿耿于怀的揶揄。
“如果底下队员都超过教练,这个才是对的,如果队员都不如教练,那才完蛋。”刘维伟向我推销他的教练哲学,同时也为自己球员时期的平凡辩护,“场均5.6分也可以了,我们那个时候节奏多慢啊,走着打都可以,那时候哪有现在的速度。”

“他们说我03年世青赛没得分,他们知道啥呀,我右手缠着纱布呢,骨折没好,都没怎么上场。”那届世青赛,他总共打了29分钟,得分挂零,抢到4个篮板,送出3个助攻,是全队存在感最弱的。而那批国青男篮,是出了名的成才率高,有易建联、张庆鹏、唐正东、胡可、王磊、易立、孟达……跟他们相比,刘维伟(上图,后排右一)简直是黯然失色。
其实,如果不是那三次骨折,他可以取得更为辉煌的成就。
2003年,受“非典”影响,国青男篮移师秦皇岛集训。几乎同一时间,63岁的蒋兴权临危受命,再次接掌中国男篮帅印,他也率队来到了秦皇岛,他当时撂下一句话:“我会再培养一批人出来。”20岁的刘维伟头一次离这位篮球泰斗如此之近,但当时两人并无直接的交集。
那一年的10月1日,国庆节,蒋兴权率队在哈尔滨亚锦赛上8战全胜登顶,一雪2002年釜山亚运会之耻,为中国男篮前往2004年雅典奥运会打通了道路。
对于中国男篮而言,那一年是甜蜜的,而对于刘维伟来说,那一年却不堪回首。
在一次队内训练中,他的右手勾在了对方的球衣上,无名指反关节弯折,队医以为是脱臼,想给他复位,啪,一掰,白森森的骨头就挂着血丝从手背戳了出来。直到他登上世青赛赛场的时候,骨头还裂着一条缝,于是就有了人们熟知的世青赛打酱油的故事。
国际赛场失意,联赛里也是郁郁不得志。刘维伟2001年上一队,连续3年没能得到出场机会,本以为2004-2005赛季可以大展拳脚了,却在一次队内训练中与外援萨马基踢在了一起,右脚大脚趾骨折,赛季报销。养了一个冬天,就在他再次跃跃欲试的时候,同样的情形,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骨折再次发生。

“我没有打球的命,你让我退役吧。”刘维伟跟领导说。此时距离2005年全运会预赛开始仅有25天。领导苦苦相劝,结果刘维伟上着夹板又回到了赛场。那是一个CT、核磁共振都没有普及的年代,许多球员就带着一些未知的伤在打,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教练的一句话:“怕什么,你就准备再骨折一次。”
生涯前几个赛季的蹉跎,让刘维伟对蒋兴权到来的2006-2007赛季格外珍视。
蒋兴权重用年轻人,他上调了丁锦辉和张大宇,将2006年夏天一次首发都没打过的刘维伟推上首发。赛季第一场念到首发名单的时候,刘维伟正拿着训练本低头想事情,整个人都懵了。那个赛季,刘维伟基本场场首发,他知道,蒋兴权要的就是他的防守。
那个赛季,也成了刘维伟发挥最好的赛季之一,场均6.8分3篮板2.8助攻1.3抢断。更关键的是,浙江男篮从上个赛季的第11名上升到了第6,平了队史最佳战绩。
所以后来,当刘维伟担任一线队主教练,也是以善用新人、敢用新人著称的,他亲手培养出来的“99级”,已经成为CBA联赛不容忽视的新兴力量。以林孝天为例,刘维伟虽然嘴上骂得凶,但也真的肯给机会,他得意地告诉林友清:“我虎哥(林孝天乳名“小虎”),那必须的。”
年轻的刘维伟通过观察蒋兴权的管理、训练和临场调度,初步建构起了自己对篮球规律的基本认知,蒋兴权是他生命里的贵人。后来他离开浙江男篮,又几次更换手机号,刘维伟也与他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当他带队来义乌比赛,刘维伟会专程看望,逢年过节回老家的时候,则会举家拜访。

说到这里,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33岁、初出茅庐的刘维伟,能在2017年履新浙江男篮主教练之后,把跟自己只有一个赛季师徒情分且决意隐退的蒋兴权请出来。他拿出了程门立雪的诚意,全家齐上阵,在饭桌上,老爷子态度有所松动,这时老太太用手捅咕了他一下:“你就去吧。”于是,蒋兴权出山的事情,成了。
刘维伟太年轻了,而CBA主教练的担子又太重,只有在蒋兴权的护持之下,他才会感到踏实。当然,这是后话。
如果说球员时期的伤病是对身体的折磨,那么教练时期的连败就是对精神的煎熬,刘维伟很“不幸”,两者都赶上了。
2018-2019赛季,刘维伟接手浙江男篮的第2个赛季,从2018年12月6日输广厦开始,至12月25日输北控为止,浙江男篮一泻千里,连输九场。作为球队第一责任人,刘维伟首当其冲,他说不在意下不下课,却不自觉地回到了2017年备战全运会时的紧张状态,必须喝酒才能入睡。
“那时候真是输的,天天就是痛苦,一进球场觉得都晕。天天被骂,球场内球场外天天喊你下课,那些我看都不看,你要太在意那些东西,你当不好教练。压力太大了,他不会说你什么伤病,就说你能力不行。”刘维伟回忆说,有人甚至P了一张遗像发私信到他微博。
蒋兴权当时已经是球队顾问,也担着压力,刘维伟跟蒋兴权说:“您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蒋兴权拍拍他的肩膀:“大伟,你不要压力太大,当教练带队伍遇到困难都是正常的。”
有一场输球之后,刘维伟沮丧地对方俊说:“俱乐部有什么决定,你跟我说,我完全支持。”言下之意,做好了下课的准备。方俊安慰他:“大伟,我既然选择了你,你就不用担心下课的问题,我不下课,你就不会下课。我只要看到每天晚上的输球是不一样的输球,看到改变就行了。”

浙江男篮制服组的“铁三角”,就这样相互搀扶着走过了九连败的凄苦岁月。后来,他们在轮休了富兰克林的四川队身上止住颓势,紧接着一口气取得了四连胜,彻底活了过来。与新疆一战,19岁的程帅澎横空出世,狂砍39分。要知道,程帅澎可是被江苏青年队退过货的人,他的身体天赋不算好,连实战扣篮都很难完成,“那个时候换你是教练,你也不要。”王世龙说。
浙江青年军,已经呼之欲出。“运动员需要培养,教练员也需要培养,我们的教练也青黄不接。”在义乌晚高峰的车流里,方俊边开车边对我说,“靠钱堆不起冠军的。如果把联赛比作一个鱼池,现在最缺的是投放鱼苗的人,而不是鱼还没长大就用鱼饵去勾引的人。”
巧了,刘维伟就是个擅长养鱼的人,他太爱这些鱼了,哪怕是“病”鱼,也想方设法养活过来。
2016年,王奕博的左腿突然疼痛难忍,“发软,跳不起来”。刘维伟帮他联系了上海瑞金医院的专家,在那间狭小的诊室里,专家说:“你没什么上限了,退役吧。”髌骨软骨4度磨损——专家进一步解释——就如同“屋顶破了个洞”。
科学,给王奕博的CBA生涯判了死刑。
王奕博天旋地转地走出诊室,来不及想退役之后干什么,带着哭腔拨通了刘维伟的电话:“刘导,医生说让我退役。”刘维伟语气很平静:“你总得先回来吧,退不退役,我说了算。”挂掉电话,王奕博眼泪啪嗒掉了下来,如同一粒定心丸进肚。
而现在的王奕博,大家都看到了,CBA著名小钢炮,跑得飞快,跳得老高。他之所以能完成逆袭,是因为他在体能师的建议下把负重深蹲练到了200公斤,有力的腿部肌肉对膝盖形成了有效的保护。他忘不了刘维伟带他去找那个体能师时说的话:“这个孩子表现也可以,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把他治好。”

训练当中有了,一提醒就有了,不然再骂都没用。你以为是我把他们骂醒的吗?根本不是。

在义乌十几天,浙江男篮把训练安排到了曾经的主场——梅湖体育馆。24日下午,训练还没开始,刘维伟见兰兹伯格走进了场地,便乐呵呵地迎上去:“昨天就得了两分吧?”兰兹伯格不接这一茬:“但是我们赢了。”说完,俩人都哈哈大笑。
“兰兹伯格被王奕博和程帅澎干得一句话不说,直摇头,我看着都心疼啊。”刘维伟笑得合不拢嘴,显然,他对两个弟子在训练中的防守十分满意。
在队里,无论本土球员还是外籍球员,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他“逼”着兰兹伯格练强度投篮,一直把他练得通过翻译告饶:“刘导我给你多少钱,你能不让我这么练?”他威胁大外援尼古拉斯·拉科塞维奇:“再不好好防守,买机票给你送回美国去。”让这个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小伙儿见识了社会的“险恶”,见了刘维伟就说“Coach,我好怕”。
2017-2018赛季,浙江男篮在冲击季后赛的关键时期开除大外援斯托克斯,反应最强烈的人其实是菜鸟主帅刘维伟。
记者在发布会上问道:“在很紧要的时候裁掉外援,会不会影响球队今年的成绩?”刘维伟抢先回答:“没他一样,没他我们打得更好!防守会更好!今天防守让对方只得了97分,有他在可能让对手得100多分!没他更好!”整个过程,他情绪激动,就连一向快人快语的方俊都插不上话。
刘维伟讲究立规矩,他说:“如果有规矩,一切都好办,如果你没规矩,什么也不好办,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破坏了规矩,哪怕以不进季后赛为代价,也要把你清理掉。

为刘维伟的篮球哲学奠基的,正是蒋兴权,他让年轻的刘维伟认识到了运动队的两条基本规律:训练和管理。“这两个投入进去,队伍就不会太差。”刘维伟认为,篮球风潮一变再变,基本规律万世不易。
师徒两人分工明确,临场指挥、赛前准备、日常训练、生活管理由刘维伟负责,蒋兴权只是在训练场上提提意见,帮助查缺补漏。
在蒋兴权面前,刘维伟永远毕恭毕敬。蒋兴权不常讲话,但只要开口,刘维伟必定是跟其他队员一样,微微欠着身子,垂手肃立。王奕博还观察到一个细节,只要蒋兴权是坐着的,刘维伟必然是蹲下与他说话。
不允许在公共场合穿拖鞋,早上必须得吃早饭,这是“蒋氏管理法则”的经典案例。“那时候(2006-2007赛季)蒋导头发是染的,黑的,那小眼睛还有点邪,他一看你,你都哆嗦。”刘维伟略略探着脖子,模仿着蒋兴权瞄人的动作,“我们那时候7点半起来吃早饭,他一准早就在食堂等着了,坐在一个角落里瞄着你。”
蒋兴权观察细致入微,队员有什么思想起伏,他一眼便知。刘维伟也不遑多让,他会站在大巴车旁边,观察哪个队员来得早,哪个队员来得晚,不放过洞察队员思想状况的任何机会。眼睛里也多多少少也带点邪气。
至于训练,他不讳言自己继承了蒋兴权“三从一大”的衣钵,亦即“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坚持科学的大运动量”,他尤其强调“科学”两字。与此同时,他又根据时代和对象的不同,为这一古老概念注入新的内涵。
在刘维伟打球的那个年代,“轻伤不下火线”是教练和球员共同的信条。精神可嘉,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球员运动寿命偏短。

2006-2007赛季,他右膝盖后边有一个滑囊破了,整个大腿里边全是积水,弯不了,腿肿得比头还粗。后来抽积液,针管里黄的略微发红的积液看得他头皮发麻。即便如此,他都不好意思跟蒋兴权请假,一瘸一拐地参加了热身,比赛临报名的时候,才临时退了下来。
现在,赛季漫长,健康理念不断更新换代,刘维伟虽然有严苛之名,却也很能合理地使用队员的身体,打三轮就轮休了吴前,如果换在十年前,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2006年,蒋兴权加盟浙江男篮之前,吴乃群一番绘声绘色的讲述——训练多苦多累多狠——把队友们都吓坏了,结果来了一看,其实没有传得那么邪乎,“不是太累,就是对抗强。”同理,如今浙江男篮的魔鬼训练,也没有外界传得那么邪乎。
那天下午,我观摩了一堂原汁原味的浙江男篮训练课,满打满算不到1个半小时的时间里,除了20分钟的跑篮热身和拉伸,他们将绝大多数的时间用在了全场五对五的高强度对抗上。从头到尾全场紧逼,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全力拼抢,谁也不对谁客气。
尤其是王奕博对吴前的防守,那简直是寸步不离,“刘导告诉我,在训练中给前哥造成越多的困难,他在场上就能舒服一点。”王奕博说。反过来,如果吴前能在训练中让王奕博徒呼奈何,也有助于倒逼王奕博防守能力的提升。
时间短,强度大,效率高,抓重点。这就是浙江队的“魔鬼训练”。
而对于129公斤的小将李林峰来说,魔鬼训练的意义就不止于此了。“量不够啊。”刘维伟一句有意无意的调侃。小伙子立刻就行动起来了,开始中午加练,晚上跑楼,从1-17楼跑好几个来回。刘维伟不打算主动叫停他,“要是都那么容易,那所有人都干体育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再往前翻,到了青年队时期,那就是真的上量了,一天三练甚至四练,就连周日都强烈建议——其实等同于强制要求——队员们投篮投到下午4点。刘维伟早上雷打不动带队出早操,从九堡大桥(上图)跑过去,再跑回来。整个浙江体职院,除了刘维伟的青年队,只有孙杨启蒙教练朱志根的游泳队这么干。
青年队打好基础,到了一线队反而不用跑田径场拉体能了,刘维伟潇洒地表示:“那玩意儿没用,专项还得拿球跑。”也就是在实战中跑。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专项速度耐力测试(折返跑,俗称“夺命17折”)浙江男篮全联盟第一,“那都没使劲跑呢,我们这里体能最差的也能拿满分。”刘维伟声音有些飘。
你不得不承认,魔鬼训练总是能立竿见影。
刘维伟执掌青年队的第2年,也就是2015年,他们开始批量收获全国冠军:2015年和2016年全国U16第一名、2015年全国U17篮校杯第一名、2016年全国U17第一名……2017年全运会青年组三四名决赛,狂胜辽宁青年队39分拿到了第三名——如果不是宏远、深圳、广州合兵一处,最终登顶的很有可能是浙江。
而一年之前,他们不过是全国U16锦标赛金华站第3,延吉站第6……
训练,刘维伟在交谈中无数次强调。通过训练,可以看出一个队员的状态好坏,“适凡训练当中状态好,表现好的,比赛一定不会差。训练当中有了,一提醒就有了,不然再骂都没用。你以为是我把他们骂醒的吗?其实根本不是。”

他常常给队员们灌心灵鸡汤:“不要寄希望于活到100岁,要把最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热爱的事业。”蒋兴权也经常引用一句相似的话:“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林友清对刘维伟搞的这一套格外推崇,“竞技体育本来就是体力活,不苦不累是出不来的。啥条件,啥天赋好的,还是得练。咱就说郑武那天赋,跟现在人比得了吗?他投篮在国家队是最差的,后来生练出来的。我当年打球的时候,练得尿血的。”
“之前很多人反对下蹲(负重深蹲),但是不下蹲你腿上怎么有力气,没力气怎么做一整场的全场紧逼?运动就是要超负荷,要突破极限。对抗性的运动,受伤在所难免,美国运动医学那么发达,不也有很多被伤病毁掉的吗?怕受伤也好办,躺在床上最不会受伤。”林友清越说情绪越激动,正好林孝天在场边换衣服,就向儿子喊话,“背肌,背肌呀,要练起来!”
三从一大,魔鬼教练,“信而步海,疑而即沉”。能不能成,取决于信与不信,大成还是小成,取决于能否批判地继承。
刘维伟说:“老一辈的东西不能丢,要研究国际先进的东西,但传统不能丢。”他喜欢老派的东西,也推崇以塞尔维亚为代表的欧洲篮球,如果不是疫情,他早就去贝尔格莱德红星俱乐部跟队学习了。
“蒋导的东西他学到了80%。”林友清半开玩笑地表示,“他是小蒋兴权呀。”
刘维伟摆了摆手,“网友不说了么,蒋导这几年把毕生所学都留给你了,不是留给你,你得自己琢磨,告诉你没用。如果蒋导告诉你,大伟,你今天这么练,明天那么练,那你永远当不了教练。”
2020年,一直为刘维伟从旁掠阵的蒋兴权北归,刘维伟第一次从恩师的羽翼下暴露了出来,他曾经设想在场边摆一把空椅子,想象蒋兴权就坐在那里看顾着他,目光如炬,既给他鞭策,又给他底气。
后来,椅子没有出现,因为他真的可以独当一面了。不信你看,蒋兴权身上最蒋兴权的部分,仍在南方的暖阳里熠熠生辉。

“ 哼艹 ”

许多人注意到刘维伟,是从那句镜头前的粗口开始的。正如文章开头所说,这是命运跟他的开的巨大的玩笑,兢兢业业带队赢球没火,老老实实培养新人没火,说了句脏话火了。
不过坦白讲,火不火,被黑还是被捧,刘维伟是不屑一顾的,正如他用“哼艹”表达对那个“铁杆”的不屑——球迷们以为刘维伟输急眼了,其实不然。
三天之后,浙江大胜北控,还是那个球迷,边鼓掌边说:“刘维伟好样儿的。”
“我连看他都不带看的。”这就是典型的刘维伟,右嘴角往上一扬,眼睛眯起来,脖子一歪,如果再加上上下翻飞的右手,就构成了“刘式不屑”的终极表达——轻蔑。
上述不屑,是针对外界杂音的,还有一种不屑,关于胜负和荣辱。刘维伟经常告诫球员们:“赢了别太满足,输了也别太灰心,觉得像天塌了一样,那没必要。受表扬,笑一笑就完事了,赢了强队鼓鼓掌就完事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休息,准备下一场。”

当初九连败的时候,他借酒消愁。去年季后赛输给辽宁,错过了创造队史最好成绩的机会,他喝得酩酊大醉。足可见有些不屑是真性情,而有些不屑,只是他的保护色。
“哼艹”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公开地表达过自己的不屑——也可能表达过,只是没有得到外界的关注。
那是他无意间制造的分水岭。往前,他是作为蒋兴权的一部分存在的“蒋兴权弟子”;往后,他渐渐从蒋兴权这个大的意象之下剥离出来,成为了刘维伟自身,成为了“哼艹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