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副本和银河秩序:多世界理论还有哪些待解决的问题

人生副本和银河秩序:多世界理论还有哪些待解决的问题

利维坦按:对于信仰上帝的人来说,多世界诠释或许真不是一个什么好事儿。守旧派的量子理论认为,某事件将来真的会变糟的可能性极小,但并非不可能。这也表示,从过去的任何一点出发,事情可能比真实已发生的情况更糟糕。多世界诠释把这些可能性看作实际发生的事件,并由此预测了分支宇宙的存在,其中各事件所有可能的情况都会真实发生。举例来讲,虽然人类发生大灾难、生活凄惨、仅能繁衍后代的可能性很小,但在庞大的世界树中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分支世界,真实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情,并且代代相传。如此看来,在一些分支世界中,事实将证明:人类的出现(似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不过,本文作者对于多世界诠释显然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比如,既然有这么众多的“”,多世界理论该怎么解释“自我”这个概念呢?


这是诠释量子力学的最离奇、最迷人也最引人深思的一种方式。多世界诠释(many-worlds interpretation,MWI)最常见的版本是这样的:我们身处近乎无限多个平行宇宙之中,这些宇宙全都叠加在同一个物理空间上,但各自独立演化、互不干扰。每个宇宙里都存在你、我和其他所有人。各个宇宙之间的人物都极其相似、无法分辨,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和未来,不会产生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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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Juergen Faelchle / Shutterstock

多世界诠释表明,量子力学能迫使我们产生何种奇思妙想。这是一种极有争议的观点。讨论各种量子力学解释的人因其激情而为人们熟知,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处理那些无法用客观事实解决的争议。然而,当讨论到多世界诠释时,他们的这番热情就会显得太过极端,以致我们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投入的热情过多了,超过了解决一个科学谜题应有的程度。

尽管很少有人意识到或者承认,但从本质上说,多世界诠释与其他量子力学诠释并不相同。因为这种诠释谈论的并不只是量子力学本身,它还涉及一种观念,即在我们的脑海里,知识与认知在科学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多世界诠释会向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到底需要或者接受何种理论作为认识世界的方式?

在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明确提出了后来大名鼎鼎的“哥本哈根诠释”(人们普遍视其为正统量子力学观点)并加以精炼之后,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量子力学的核心问题似乎就成了观测或测量导致的神秘破坏,而这一切都可以用“波函数坍缩”这个大红标题来表达。

波函数是一个定义了某量子系统所有可观测状态(比如某粒子可能存在的所有位置)的数学表达。在作出测量并且波函数坍缩之前(不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理由认为其中的任何一种状态成为现实的可能高于其他状态。这并不是说这个量子系统实际上处于其中的某种状态,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自信满满地表示,这个系统并不处于其中的任何一种状态,它的状态可以用波函数本身来准确描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允许”所有这些状态成为最终的观测结果。那么,当波函数坍缩,只留下一种状态的时候,剩下的这么多状态都去哪儿了呢?

初看之下,多世界诠释的确能简洁明了、令人满意地解释这种消失现象。它告诉我们,其实所有状态都没有消失,只是我们观察不到了而已。从本质上说,多世界诠释的言外之意就是,压根儿没有什么波函数坍缩。

1957年,年轻的物理学家休·艾弗雷特三世(Hugh Everett III)在约翰·惠勒(John Wheeler)的指导下做普林斯顿大学博士论文的时候,第一次提出了多世界诠释。他当时的目的是想要只用我们已有的知识解决“测量问题”。而那些我们已有的知识就是:量子力学没错并且的确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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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物理学家休·艾弗雷特三世,1957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论文中首次提出了量子力学的多世界诠释。图源:Wikipedia

然而,玻尔和他的同事之所以引入波函数的概念,是因为现实中出现的情况似乎的确如此,而不是为了让量子力学变得难以理解。当我们作测量的时候,确实只能得到量子力学允许出现的许多结果中的一种。因此,要想将量子理论和实际情况联系起来,似乎的确有必要引入波函数坍缩这个概念。

所以,艾弗雷特的多世界诠释想要表达的其实是:错的是我们所理解的“现实”的概念。我们总觉得一次测量只能得到一个结果,但实际上所有的结果都发生了。我们只看到了所有“现实”中的一种,但其余的其实也都在物理空间内独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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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环形使者》剧照。图源:Clique Clack

从效果上说,这意味着整个宇宙由一个硕大无比的波函数描述,其中蕴藏着所有可能出现的现实。艾弗雷特在论文中称其为“宇宙波函数”。它的原初形式是,构成宇宙的所有粒子可能出现的所有状态的组合,或者说叠加。在宇宙演变的过程中,部分叠加态分解、剥离,结果就是某些“现实”脱颖而出,独立出现。从这个角度上说,测量并不是“创造”了宇宙,宇宙只是在测量的过程中分离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严格来说,我们不能称宇宙分裂了(虽然艾弗雷特是这么说的),尽管确实是一个宇宙变成了两个。倒不如这么说,这两个现实此前都是某个现实可能出现的未来,现在它们从纠缠不清的状态中解脱了,各奔东西。

多世界诠释多重宇宙假说是不一样的。后者是说,还存在着其他一些宇宙,它们也在各自的大爆炸事件中诞生了,但这些宇宙和我们的宇宙完全没有任何物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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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Tara Jacoby

艾弗雷特在提交论文的同时,还在一份颇有声誉的物理学期刊上发表了这个想法,但没有引起什么重视。直到1970年,美国物理学家布莱斯·德维特(Bryce DeWitt)在阅读量甚高的杂志《今日物理》(Physics Today)上发表了阐释多世界诠释的文章后,人们才开始注意到这个观点。

德维特这次对多世界诠释的研究揪出了艾弗雷特在论文中多少有些刻意回避的问题。如果某次量子测量的所有可能结果都真实存在,那么它们到底在哪儿,为何我们只能看到其中之一(或者说,为何我们觉得只看到了其中之一?)?为了解释这个问题,“多世界”概念就出现了。德维特认为,其他测量结果一定独立存在于平行现实,也就是各自处于另一个世界之中。测量一个电子的运动路径,在这个世界中,你发现它好像是走这条路,但在另一个世界中,它走的其实是那条路。

如果这是对的,那就需要一个与我们使用的测量设备一模一样的平行设备,这样电子才能在其中穿行。此外,还需要另一个你(同样也是平行的)去观测——因为,只有经过测量之后,叠加态才会坍缩。这种复制的过程一旦开始,就没有尽头,于是,你就得在这个电子周围建立一整个平行宇宙,它和我们的宇宙完全一样,只是这个电子的去向不同。这么做的确规避了波函数坍缩的复杂性,但代价就是必须引入另一个宇宙。这个理论预言另一个宇宙存在的方式和通常科学理论作预言的方式大相径庭。在多世界诠释下,这个平行宇宙只是“电子的另一条路径同样真实存在”这个假说的自然推演产物而已。

“在多世界诠释下,世间的每一个悲剧,都会像受多世界诠释启发而拍摄的电影《双面情人》中被车撞了的女主角一样,受到拯救、化悲为喜。所以,谁能拒绝这种诠释呢?”

当你仔细思索测量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这幅图景就变得愈发夸张起来。从某个角度上说,任意两个量子实体间的任何相互作用——比如,撞在原子上弹回的光线中的光子——都会产生许多种结果,因此也都需要引入平行宇宙。正如德维特所说:“量子跃迁时刻发生在每颗恒星、每个星系、宇宙的每个遥远角落里,这些跃迁无时无刻不在把我们地球上的这个世界拆分成无数副本。”在这些“平行宇宙”中,多世界诠释拥趸、物理学家马克斯·泰格马克(Max Tegmark)说:“每时每刻所有可能出现的状态都真实存在。”——这就意味着,至少从流行观点上看,物理规律允许存在的一切,都已经在(或者将会在)某个平行宇宙之中实现。

尤为重要的一点是,按照多世界诠释,在测量结束后,此前只有一个观察者的地方会出现两个(或更多)观察者。“作出决定这种行为(这里所说的决定起的就是测量的作用),”泰格马克说:“会让一个人分裂出多个副本。”所有这些副本其实都是最初那个观察者,只不过版本不同(因为作出的决定不同),他们会各自经历一段独一无二、平稳变化的现实——他们也都觉得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仍以观测某个电子的运动路径为例(当然也可以测量别的物质、别的状态)。一开始,所有这些观察者在各方面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有的观测到电子在这条路径上运动,有的则观测到电子在那条路径上运动。但这之后呢?谁能知道这些副本之后的人生?他们各自独立发展,他们的宇宙也各自独立演化,并且持续不断地继续分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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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Verse and Dimensions Wikia

看到此处,你大概也明白为什么多世界诠释这种对量子力学的解释如此令人着迷且广为流传了。它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个副本,他们在各自的宇宙中过着各自的生活,而且很可能做着所有我们梦想做却从没有付诸实践(甚至从没有胆量尝试)的事。这样美好的愿景,完全没有理由不接受啊。在多世界诠释下,世间的每一个悲剧,都会像受多世界诠释启发而拍摄的电影《双面情人》(Sliding Doors1998)中被车撞了的女主角(Gwyneth Paltrow饰演)一样,受到拯救、化悲为喜。

所以,谁能拒绝这种诠释呢?

当然,其实还有一些问题。

在这个不断分叉的多世界故事中,有个问题需要我们这些“始祖”解决,那就是:这种分叉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现在看来,这取决于微观量子事件如何通过一种称为“退相干”的过程产生宏观经典行为。在退相干过程中,量子系统那些像波一样叠加在一起的状态在和所处环境发生相互作用时受到干扰,变得不再协同一致。一旦这些状态退相干了,那么平行量子世界就分离出来了,因为从定义上讲,退相干的波函数不会对其他波函数产生任何直接影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20世纪七八十年代发展出来的退相干理论为多世界诠释的复兴作出了贡献,它为后者这个此前看来似乎是相当模糊的“莫须有”解释提供了清晰的理论依据。

从这个角度上讲,分裂并不是一个没来由的突兀事件。它在退相干的过程中演化,并且只有当退相干移除了宇宙间所有可能出现的相干性后,才彻底完成。尽管大家普遍认为,多世界的存在类似于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作品《小径分岔的花园》(The Garden of Forking Paths)中那些分叉的未来,但更好的类比或许应该是沙拉在静置后逐步分离为油层和醋层的过程。因此,“究竟有多少个分岔出来的世界”这个问题完全没有意义——正如物理哲学家大卫·华莱士(David Wallace)恰如其分地指出的,提出这个问题就像是在问:“你昨天都经历了多少件事啊?”你的确可以确认昨天经历的某些事件,但根本不可能把它们全部列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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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Many Worlds Theory

我们可以说得稍微精确一点的是,何种现象会引发分裂。简而言之,分裂的数量一定会多到令人眼花缭乱。就拿我们自己身体的内部来说,每秒钟发生的能够影响到我们每个人的分裂事件的数量,至少不会比同一时间内,我们体内分子碰撞事件的数量更少。而后者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

从科学角度上讲,多世界诠释的主要吸引力在于,它不需要量子力学的标准数学表述作出任何改变、增添任何内容。再也不需要处理那个神秘、特别又突兀的波函数坍缩了。而且根据定义,多世界诠释预言的那些实验结果的确完全符合我们观测到的一切。

然而,如果认真想想多世界诠释的内容,我们很快就会明白,这些显而易见的简洁性和一致性其实并不能解决量子力学的概念性问题和形而上学问题。而且离解决这些问题还差得很远。

多世界诠释无疑是最为极端的解释。有些物理学家认为这个理论本身就是矛盾的。与此同时,那些“艾弗雷特的拥趸们”的立场却非常坚定,他们坚信这是量子力学最符合逻辑、最符合实验结果的诠释理论。有些则坚称,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对于艾弗雷特的超级拥趸大卫·多伊奇(David Deutsch)来说,多世界诠释其实根本不是量子力学的“诠释”。在他看来,这种说法就和说恐龙是化石记录的一种“诠释”一样荒谬。他认为,多世界诠释就是量子力学本尊。“唯一令人震惊的是,这点居然现在还有争议,”多伊奇说。

我自己的观点是,多世界诠释的问题非常大——不是因为这些问题表明多世界诠释一定是错的,而是因为这些问题让这个理论不连贯。这个理论根本就没办法有意义地明确表达出来。

我会在下文中尝试总结多世界诠释的所有问题,但首先,先让我们排除一种错误的反驳方式。有些人会从美学角度批评多世界诠释,他们反感那些每纳秒都会以万亿之数增长的数不尽的宇宙,就因为这看上去很不对。许许多多的我?各种各样的世界历史?甚至在某些世界中,我从来就没存在过?老实说吧,还有什么!对于这种反驳,你只需说,冒犯了我们的舒适感并不是拒绝某个理论的理由,这样他们就无话可说了。我们人类算什么,怎么敢妄自断言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在此之前的数个世纪中,我们已经非常熟悉那种类似的分身譬喻了,于是,我们便很随意地接受了多世界诠释。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我们对这些所谓的自身副本的讨论往往停留在非常非常浅薄的程度。”

要想更有力地反击这种不断增殖的多世界理论,重点不应该放在这种理论的产物上,而应该关注该理论为何对这些产物漠不关心。罗兰·欧姆内斯(Roland Omnès)说,每一次小到微不足道的量子“测量”就会孵化出一个世界这种想法“给量子事件产生的微小差异附上了不应有的重要性,就好像这些细微差异都对这个宇宙至关重要一样。”他说,这和我们从物理学中学到的知识是相悖的。物理学告诉我们,大部分重要细节都不会对更大尺度上发生的事儿产生任何影响。

然而,多世界诠释最严重的问题之一是,它究竟怎么处理“自我”这个概念?分裂过程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说,那些副本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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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成为马尔科维奇》(1999)剧照。图源:Kino Lumière

著名的物理学普及者,同时也是艾弗雷特理论的拥趸,布莱恩·格林(Brian Greene)只是简单地坚称“每个副本都是你自己” 。你现在只需稍稍扩展一下思维,跳出自己对“你”这个字的狭隘观点。这些副本中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意识,因此,他们都相信自己就是“你”——但真正的“你”其实是他们的总和。

这种想法不禁令人瑟瑟发抖。然而,实际上,在此之前的数个世纪中,我们已经非常熟悉那种类似的分身譬喻了,于是,我们便很随意地接受了多世界诠释。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我们对这些所谓的自身副本的讨论往往停留在非常非常浅薄的程度——就好像我们需要细细思考的,只是那些像《星际迷航》里失效的瞬间传输一样的东西。我们不但没有对这许许多多个副本的存在感到震惊,反而为此感到荣幸。这个理论听上去异乎寻常地令人热血沸腾,但也很容易让人们认为这是小说和电影中的情节。

泰格马克对他的副本们大唱赞歌:“我对这些平行世界中的‘我’们感到异常亲切,哪怕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们。他们和我有着一样的价值观、一样的感受、一样的记忆——他们比我的亲兄弟还要亲。”然而,事实却是,如此浪漫的一番图景和多世界诠释的实质几乎毫无关系。这些比亲兄弟还亲的“量子兄弟”其实是为了迎合我们自己的美好幻想,有选择性地挑选出的极小极小的一些样本。其余所有的那些“副本”又如何呢?他们中的某些的确与我们只有细微不同,但有些已经彻彻底底改头换面,成了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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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菲利普·鲍尔的这本介绍量子力学吊诡之处的新书在美国大陆正式发售。

物理学家列夫·魏德曼(Lev Vaidman)则相当细致地思索了这个新兴的量子理论。“按照多世界诠释,此时此刻,在许多各不相同的世界中生活着许多各不相同的‘我’,”他说,“但就此刻而言,存在另一个‘我’这个说法没有任何意义。换句话说,在其他这些世界中存在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生物(在分裂的时候),但这些人全都起源于同一个生物——那就是现时现刻的‘我’。

魏德曼说,在多世界诠释中,每时每刻,“我”都由一个针对身体和大脑状态的完整经典描述来定义。然而,这样的“我”永远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意识的基础是体验,而体验并不是一种瞬时产生的特性:体验需要时间的积累——大脑中的神经元尚且需要几毫秒的时间才能完成运作。在一个每纳秒都在疯狂分裂且一分裂就是无数次的宇宙之中,你是无法“定位”意识的存在的,这种做法就像是要求你把整个夏天压缩到一天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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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Kino Lumière

有人也许会反驳说,只要能够连续感受所有那些分裂世界,把它们串在一起,不就没什么问题了吗?但是,除了有意识的物质实体以外,这种感受又能依托于何物存在呢?

另外,如果意识——或者说思维,随你怎么叫吧——真的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在量子多世界宇宙中沿着某条路径逶迤前行,那么,我们只能把它视作某种不受(量子)物理定律管辖的非物质实体了。否则,怎么解释其他各种物质实体都无法做到这点,偏偏它就能做到呢?

最有独道见解的艾弗雷特拥趸之一大卫·华莱士辩称,纯粹从语言学角度上说,只有当身份/意识/思维局限在量子多宇宙中的单个分支时,“我”这个概念才有意义。既然我们不清楚这究竟能不能发生,华莱士的说法在不经意间就证明了,多世界诠释最终还是没有提出“多重自我”的构想。相反,这个理论其实是在肢解自我的整个概念,否认任何关于“你”的真实含义。

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感到被这个理论冒犯。不过,如果多世界诠释牺牲了人们有意义地思考自我的权利的话,我们至少应该承认这点,而不是用“量子兄弟姐妹”的图景加以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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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Brett Stiller

不过,科幻小说版本的“量子自我复制”倒是勾勒了一些新奇且的确很有趣的图景。如果有什么实验可以确保分裂途中,量子过程的结果可以测量的话,我们就可以想象制作一种“量子分裂器”:一种手持式设备,可以测量电子内禀的量子角动量,或者说量子自旋——它可以视作有两种状态,向上或向下。测量后,这个设备就会将结果转化为一个宏观箭头指向“上”或“下”。这个转化过程可以确保最初的自旋叠加态完全退相干,形成一种经典结果。有了这种设备,这样的测量想做几次都可以,只需按下按钮就好了。每次按下按钮的时候(嗯,故事还在继续),就会诞生两个不同的“你”。

有了这种可以产生许多个世界和许多个自己的权力之后,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可以通过玩量子俄罗斯轮盘赌,成为一个亿万富翁。只要这么操作:在睡觉的时候打开量子分裂器,如果结果指针指向“上”,那就意味着你醒着的时候在这场轮盘赌中赢了十亿美元。如果指针指向“下”,那么你就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被处死。我觉得,几乎不会有人愿意接受这种抛硬币决定生死的事情。但艾弗雷特的死忠粉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用量子分裂器做这件事,因为在他们看来,醒来的时候就一定有大把的现钞。当然,只会有一个“你”醒来,其他的都被杀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在这些艾弗雷特死忠粉们看来,这些死去的自己根本不会对自己的死亡有所察觉。当然,你可能会担心在那些世界中,自己的死亡会给亲朋好友带去悲恸,但抛开这点不谈,理性的选择当然是尝试这场豪赌了。哪里会出错呢?

你还是不打算参与?好吧,我明白原因了。一旦参与,结局就是你一定会死,你很担心这点对吧。不过,转念想想,你也一定会活下来而且从此变得富有无比啊。

什么?你无法理解这到底是啥意思?这也是正常的。在寻常世界中,这种说法毫无意义。用物理学家肖恩·卡罗尔(Sean Carroll,讽刺的是,他是声音最响亮的艾弗雷特死忠粉之一)在另一语境中创造的词来说,这种说法“在认知层面是不稳定的”。

“在一个每纳秒都在疯狂分裂且一分裂就是无数次的宇宙之中,你是无法“定位”意识的存在的,这种做法就像是要求你把整个夏天压缩到一天里一样。”

饶是如此,部分艾弗雷特拥趸仍旧努力想要为这种情况创造一个明晰的意义。他们认为,尽管所有结果都是确定的,但对于观测者来说,思考特定结果的客观发生概率(与该世界中相关波函数的振幅成正比)——也就是魏德曼口中对那个世界“存在性的测量”——仍是一种理性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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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世界诠释认为,存在多个重叠的宇宙,它们都是起源于伟大的世界树中某些初始状态的分支。图源:Brett Stiller

这是一种混淆视听的说法,因为无论哪个多世界系统中出现了缺失,这个讨论就没有意义了。无论“自我”终结在了哪个世界中,不管是好是坏,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当然,魏德曼还会坚称,我们应该根据能够测出的相关现象存在的概率,主次分明地理性“关怀”后分裂世界。那么从这个角度出发,即便抛开道德因素不谈,他也不应该支持反复进行量子俄罗斯轮盘赌这种做法(哪怕只是进行一次,他都不应该支持,因为“好”结果出现的概率实在太低了),“因为测量结果是我死了的世界的概率,要远远大于我活着且富有的概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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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猎鹿人》剧照。图源:Gifer

归结起来,这就是多世界诠释中的概率演绎。如果所有结果都会百分之一百地肯定出现,那么要置量子力学的概率性特征于何地呢?另外,两种(在量子俄罗斯轮盘赌这个例子中,应该是一千个)互斥的结果怎么可能都会百分之一百地肯定发生呢?

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一场悬而未决的巨大争议,有些研究者甚至视其为多世界诠释是否站得住脚的关键性问题。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许多讨论都假定这件事与自我概念的相关问题没有干系。

那些旨在解释多世界诠释中为何会出现概率问题的尝试,最终都会陈述这么一条观点:量子概率其实就是当意识仅局限于单一世界时,量子力学的样子。正如我们刚才看到的,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有意义的方法能够解释或者证实这种限制的存在。不过,现在先让我们接受这条没有根据的限制——只是为了看看他们接下去怎么说——支持多世界诠释的主流观点认为,观测者的两个副本会从那个观测之前的原始观测者中出现,此后这两个副本就会经历属于自己的别样人生。

现在想象我们有一个观测者,就叫她爱丽丝吧。她在玩一个量子版本的简易抛硬币赌博游戏——没有量子俄罗斯轮盘赌那么刺激,那么容易引起人们的情感不适——结果完全取决于对一个处于向上和向下五五开叠加态的原子自旋状态的测量结果。如果结果是向上,那么爱丽丝的钱翻倍;如果是向下,爱丽丝就把钱输光了。

如果多世界诠释没错,那这场游戏毫无意义——因为爱丽丝一定既输又赢,没有任何悬念。此外,她也没必要问:“没错,我肯定既输又赢,不过,我会出现在赢的世界里,还是出现在输的世界里?”因为某种意义上说,在掷硬币之前,测量后会立即出现的这两个爱丽丝现在都在“她”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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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鲍尔,《超越诡异:为什么你以为你知道的关于量子力学的一切都早已不同了》一书作者。图源:Richard Haughton

不过,现在让我们来加一个睡眠小把戏。在作出测量之前,我们先让爱丽丝睡着,根据测量结果,我们会用轮椅把睡着了的她推进两间房间中的一间(她自己也知道这点)。这两个房间完全一样,且都放着一个大衣柜。区别是,其中一间的衣柜里放着钱(是她赌本的两倍),另一间的衣柜里什么都没有。当爱丽丝醒来后,在打开衣柜之前,她完全不知道面前的衣柜里是否装着钱。不过,这时她可以颇有意义地说,衣柜里有钱的概率是50%。她甚至可以在实验开始之前就说,当她醒来后,凝视着紧闭的衣柜时,醒来的自己能推断出衣柜里有钱的概率是50%。这不就是一个有关概率的有意义的概念吗?

艾弗雷特的粉丝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是,在多世界诠释中确定发生的量子事件仍可能在观测者身上产生概率概念。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这些观测者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分支。

然而,这种狡辩没有用。假如爱丽丝小心谨慎地说:“接下去我的经历是这样的:我会在一间房间中醒来,里面有一个衣柜,衣柜里面装着钱或是空空如也的概率都是50%。”艾弗雷特的拥趸们会说,爱丽丝的陈述没错:这是理性的想法。

但是,如果爱丽丝这么说:“接下去我的经历是这样的:我会在一间房间中醒来,里面有一个衣柜,衣柜里面百分之一百没有钱。”情况又怎么样呢?艾弗雷特的拥趸们还是得承认这个说法没问题,并且是理性的,因为爱丽丝此处说的最初的这个“我”未来会分裂成两个爱丽丝,其中必然有一个会看到空空如也的衣柜。

换句话说,测量之前的爱丽丝无法用量子力学明白无误地预测自己接下去的经历,因为除了在她有意识的当下(在疯狂分裂的宇宙之中,不存在她有意识的状态)之外,其余任何时刻谈论“她”都是不合逻辑的。因为从逻辑上讲,我们不可能把测量之前的爱丽丝和测量之后的她联系在一起,“爱丽丝”已经消失了。你不能在否决这个代词的连续性之后,还要求出现一个“观测者”作为你的论据。

多世界诠释真正否认的其实是所有事实的存在。这个理论用伪事实(某种情况发生了,但其实另一种情况也发生了,我们却只承认前者)代替了真正的事实。通过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手段,多世界诠释消除了我们未来能够体验,或者过去体验过,又或者当前正在体验的连贯性。我们有可能因此理性地怀疑是否剩下的一切还有价值(管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以及我们为此作出的牺牲是否值得。

所有的科学理论(至少我想不出例外)都是解释为何世上之事会按我们观察到的方式运作的公式化陈述。理论必须能够解释我们已观察到的现实,这个前提实在是太明显、太寻常了,已经无需再提。进化理论以及板块构造理论中不需要“你在此地,观察到了此种现象”之类的字眼,因为我们已经默认了这种讨论前提。

“归根到底,如果你说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就什么都没说。”

然而,多世界诠释拒绝接受这个前提,这个理论号称要解释为什么你在此地观察到的电子自旋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但其实,它根本不打算把我们带回这个基本事实真相的解释中来。准确地说,这个理论是在表达,既没有什么事实存在,也没有什么“你”在观测这些事实。

多世界诠释告诉我们,我们这些个体的独特经历并不单单是有点不完美,有点不真切,有点朦胧,这些经历完完全全就是一场幻觉。如果我们真的信奉这套理论,而不是假装这个理论给了我们量子兄弟姐妹,就会发现自己对一切那些本可以用有意义的真相来解释的事实都无话可说。我们不止是一时语塞,而是从根本上拒绝了用语言表达的可能。如果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你会发现,多世界诠释是不可想象的。

比起其他任何解释量子力学的竞争对手,多世界诠释对世界的科学描述造成的破坏要严重得多。这个理论告诉你,经验主义压根儿不可信:它没有将观察者引入观察现场,而是彻底毁灭了一切有关观察者可能是什么的可靠解释。部分艾弗雷特拥趸坚称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们也不该为此感到困扰。也许你们是一点也不困扰,但我不是。

不过,比起怒喷多世界诠释使其身败名裂,我还是更想竭力向大家揭示其中的错误。这些错误一旦曝光,也都是有教育意义的。和哥本哈根诠释(这个理论也有深层问题)一样,我们也应该珍视多世界诠释,毕竟是它迫使我们直面如此艰难的哲学问题。

量子理论的本质似乎是:在基础层面上,对于所有那些表面看来应该有一个确定答案的问题,这个世界都不能给出清晰无误的“是/否”的经验性答案。哥本哈根诠释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对某些人来说,这个诠释太自满、太不令他人满意了。他们的确有合理的理由提出这种质疑。多世界诠释则想通过承认所有结果的方式,摆脱无法给出“是/否”这种明确答案的困境。这是一次大胆且富有生命力的尝试,但是,归根到底,如果你说一切都是真的,那你就什么都没说。

我们不必担心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们的宏观现实观的科学观点。但是,如果当我们严肃遵循某个观点思考问题的时候,发现它会令我们的宏观现实观变得残缺又无法言说,那这个观点就无法满足科学的功能。因此,多世界诠释的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排除了一条看似简单的解释途径。为了弄明白这是个死胡同,我们有必要暂时接受这个理论。然而,如果固守这个理论并坚称找到了出路,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我们需要回到起点,继续寻找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