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茫然前行，大象席地而坐

上周六，第55届金马奖颁奖礼落下帷幕，最佳剧情长片奖被《大象席地而坐》摘得，该片同时还获得了最佳改编剧本奖和观众选票最佳影片奖。

说实话，要不是获奖，我对此片一无所知。事后大致了解了一下相关资料，特别是该片导演胡波在拍完电影后自缢身亡一事，让我对此片产生了极大兴趣，便寻来观看。

该电影目前没有公映，在网上普遍流传的是近四小时的导演剪辑版。据说胡波曾和制片方在电影时长上产生矛盾，制片方出于市场考虑，要求将影片缩减到两小时左右，而胡波则坚持原来的版本，以使自己追求的艺术效果得到完整呈现。此举惹怒了制片方，他们把胡波的姓名给从电影上抹去，甚至出价350万要买断这部电影的版权。人们猜测这也是胡波自杀的一大诱因。

时至今日，再去追问胡波自杀的原因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我们还是聚焦于他留给世界最后的作品吧，或许从中能揣度出些许他在最后时日里的心境和对世界的观感。

灰暗、压抑、绝望，这是我看完全片最直观的感受。

本片讲述了四个河北小城的底层人物在人生困境中挣扎徘徊并寻求救赎与解脱的故事，四个人的故事既独立又相互交织，社会底层的灰暗生活得到了立体呈现。

韦布（彭昱畅饰），高中生，为给受欺负的朋友出头，失手将同学于帅推下楼梯致其死亡。其父因受贿被辞在家，整日酗酒，天天责骂他并将他撵出家门。唯一可以投靠的奶奶又不幸病逝，最终他走上逃亡的道路。

于诚（章宇饰），混社会的大哥，于帅的哥哥。睡了哥们的老婆却被哥们抓了现形，并目睹哥们不堪刺激跳楼自杀。他想躲几天风头，但作为哥哥又不得不将“凶手”韦布找到并做个了断，于是一路追查韦布的下落。

王金（李从喜饰），韦布的邻居大爷，子女以学区房太小住不下为由劝其去敬老院，他并不愿意。机缘巧合被卷进了韦布与于城的争端，再加上对子女的失望，便擅自带着小孙女前往满洲里，去追忆他当年当兵的地方。

黄玲（王玉雯饰），韦布的同学，家庭环境糟糕，与母亲同住却关系恶劣。与学校副教务主任有不正当的关系，被人发现并录制视频传遍学校。副教务主任的妻子携夫找上门大闹，黄玲不堪其扰用棒球棍将二人击倒在地，随后追随韦布一起远走。

有意思的是，这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满洲里，为什么要去满洲里呢？电影的开头就指出：“满洲里动物园住着一头大象，它整天就坐在那里，有人就拿叉子扎它，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然后好多人就跑过去抱着栏杆看它，有人要是扔什么吃的过去，它也不理。”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感到不解，甚至觉得有些荒诞，千里迢迢去满洲里，只为了看一头大象？坦诚讲，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但大概能够懂得一二，因为我曾经有过类似的体验：身边的一切让我感到不满和无力，只想坐上一列去往远方的火车，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儿。

这可以理解为是不满于生活现状又无力改变时的一种逃避心态，在此心态下又衍生出对“远方”的向往，因为“远方”或许会有类似“席地而坐的大象”这样的新奇事物，更重要的是那儿会有不一样的世界和生活，让迷路的人得以解脱。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令人心驰神往的“远方”真的有解脱之道吗？王金大爷在车站对韦布说了这么一席话：“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发现，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告诉你最好的状况，就是你站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边那个地方，你想那边一定比这边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才能解决好这儿的问题。”

这一番话可谓发人深省。物理的位移永远不能解开心灵的桎梏，人的许多困扰也不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烟消云散，留在原地解决问题或许才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但话又说回来，真的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吗？对于底层个体来说，许多根深蒂固的、结构性的问题真的是无力应对的，这也是本片隐含的深层意义，不免让人陷入更深层次的绝望。王大爷虽然说了那一番话，但终究还是踏上了去往满洲里的旅途。

本片另一点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其对于复杂人性的审视。

人性的灰暗面在每个人身上几乎都得到了体现。韦布畏罪潜逃，于诚背叛兄弟，黄玲与副教导主任产生不伦之恋，王金隐瞒儿媳带走外孙女……辱骂、谎言、暴力更是充斥全片，人性之丑陋被赤裸裸地展现。

片中有一个场景，是韦布在桥洞下对着远处咆哮：“你是人渣！是狗屎！是他妈最恶心的玩意儿！我*你妈的！你快去死吧！你快去死吧！”韦布的这段宣泄并没有主语，我的理解是这里也并不需要一个明确的主语，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包括韦布自己。也正因如此，这段呐喊才显得更加直击内心，能引发每个观者对自我的扣问。

但纵然有这些丑恶面，善良终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缺失。韦布的初衷就是帮助被欺凌的朋友，于诚也在追到韦布后放过了他并帮他买了去满洲里的票，王金在韦布逃亡时给了他钱，黄玲不惜以暴力方式为被纠缠的母亲解围……

深入地看，他们的“不善”一方面是源于自身的选择，另一方面与宏观环境也有很大关系，他们沦落到此番地步，有咎由自取，也有被逼无奈。他们渴望救赎吗？他们渴求希望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只不过凭他们一己之力可能无法挣脱现实，就像那木然坐于笼中的大象。

换个视角，那端坐的大象就像沉重的现实，你能看见，但无论你怎么努力刺激它，它都毫无反应，岿然不动。

影片结尾，开往满洲里的大巴在中途停歇，车前大灯划破夜幕照向远方，远处传来大象的嘶吼，响彻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