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茶馆》与变化的焦虑

老舍的《茶馆》与变化的焦虑

1982年《茶馆》的电影版

老舍《茶馆》对于外部的侵入是恐惧的。这是老舍在他的那个年代的心理恐惧不无关系。那个时代,中国被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封锁,在“自力更生”的号召下,中国人在寻求着最高程度的悲情,来调动民族热情。而外部世界,不管事实上是不是一种威胁,必须被宣传成为一种威胁。为什么老舍展示给我们源源不断的外部恐惧,和对于永恒变动的强烈厌恶感?这是《茶馆》的故事纳入到了中国近代的反殖民反帝制的主流历史叙事。这种主流历史叙事充满了外部殖民的威胁和变动给中国人民带来的深深的苦难。

老舍展示了一个“一代不如一代”的世界,这种进化论的世界,在鲁迅的《呐喊》中已经成了一个喜剧。《风波》中的老太太在固执地衡量着每一代生下来的孩子的重量,一代比一代轻。鲁迅已经开始怀疑进化论了。但是老舍在《茶馆》中,却成熟地运用了这种进化论观念,用来批判旧社会作为一个日益衰败世界的不合理性,一代不如一代。前清的那些纨绔子弟,特务掮客,老舍是熟悉的,不管人再怎么坏,还是有礼仪和原则可言的,他们在尽量维护着他们之间的那点礼仪和规矩。接着,老舍展示出来的世界越来越陌生,那点人物,一个比一个荒唐可笑。到了《茶馆》第三幕,民国的小一辈比起前一辈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了,只在前两幕的人物前面,加上个小字。人物更加荒唐和行尸走肉起来。

老舍并不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他的散文和小说展示了一个文化活泼的北平。写起前清和民国来,老舍是熟悉的,他无数的作品都深入描述过那个世界的现实。我们从同时期未完成的小说《正红旗下》中能捕捉到那个年代的人们有自己细致的人生,不管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人生,就跟我们看外国人的人生是一样的效果。但是,第三幕的须听将令,才渐渐地显出了一些木讷。《茶馆》省略了细致,展示了荒芜。通过外部侵入的方式,导致内部变化的混乱。一个茶馆,各阶层各色人等,三教九流,从太监到妓女,从农民到逃兵,从特务到掮客……无不是外国列强的木偶。中国形象呈现出一派兵荒马乱,日益衰败的景象。王利发渐渐地被折磨成了死人。但是,在僵尸般的生命中,展现出了黑色幽默。这是老舍所熟悉的英式喜剧:“我要是死了呢?”“我要是跑了呢?”面对统治阶级的爪牙,把自己人安顿好了之后,他还能逗两句闷子呢。

“两个帝国伺候我一人”的唐铁嘴,“我自个儿饿着,也不能叫鸟饿着”的松二爷,虽然旧社会腐朽没落的象征,却展现着最完整、最热烈的人性。当这个社会纲常已经崩坏,个人的一切好恶才显得那么腐朽,于是才有了“盼着人人都讲理”、“我爱自己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的常四爷那种悲情的耿直,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前两者人物塑造得那么复杂和丰满。

外部的世界在变化。王利发也在追求变化。“改良,我改了一辈子的良。”王利发的命运已经被控制住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被变化带来的焦虑推动着,不断改良。老舍寻求变化的焦虑,如出一辙。我们任何人在面对变化的时候,都像王利发一样,心怀忐忑,但是老舍直接把改良的恐惧,上升到一种体面的需求。直到现在,完全融入到主流历史讲述的中国人对于变化的钟情,已经融入到了基因里,他们从不吝变化的到来,仿佛有一点点舒适度,便成了罪恶。我们从被人推着变化,到主动的不住脚的追求变化,我们都像王利发一般的,想不通到底什么是变化。我们只是被人种下了基因。现代社会是科学一点点地战胜了宗教,然后全盘起来的。仿佛在老舍的《茶馆》里,旧宗教的礼仪是如论如何都成了荒唐,可是学得一星半点皮毛的科技主儿,更坏。

种变化并不是《唐顿庄园》中的Change,是一种有序的挑战,庄园中的人们已经感到时代不再属于他们,起码已经不再受政治风向的偏袒,但是他们仍旧在旧有的风俗秩序之下,做最大程度的调整和改变。而每一次调整和改变,都出人意料的美好。尽管大英帝国在唐顿庄园的外来资助者美国娘家人看来,已经属于过去式。《唐顿庄园》中,女主人的娘家人来到伦敦,对老伯爵夫人说:“我们代表着未来,我们的时代已经到了,而你代表着过去。”可是不管怎么样,英国人仍旧守着自己的信心。我们该如何建立文化自信?我们该怎么评判我们的东西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只有文学艺术才能建立这样的标准。我们如果从骨子里热爱我们的生活,那么我们应该能够表达出来这种热爱。就像《茶馆》中松二爷爱自己的鸟那样爱自己的生活。就像《唐顿庄园》的剧集停留在一种强烈的民族自信上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表达。

《茶馆》中的中国形象不是。这个中国是应该诅咒的老中国,被旧有的政权和外来势力搞得疲惫不堪,王利发只有鼓励自己的一家人出走西山,而自己选择死路。秦二爷、常四爷,松二爷,这些中国的正面形象,都已经死的死,老的老,一一告别历史舞台,像一场滚着泥沙的巨浪,人一生的命运像余华《活着》中的主人公,被严重剥去了人生的意义,只是一个荒芜的存在。只有那些荒唐的过往人物,才感觉他们像“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那样,有滋有味地活过。王利发的自杀挽救了他,老舍在对我们说,与其这样荒芜的活着,不如死去。可悲的是,老舍本人也通过这样的方式,实践了他的价值观。

但是,如此能够利用形势的中国人,为什么改了一辈子的良,却越改越失败?老舍给出来的原因是外国列强已经掌控了中国的经济命脉。中国的统治者在外国人的撑腰之下,越来越肆意横行。人们的苦难和外国势力的横行霸道直接挂了钩。变化是外部势力造成的。只要把外国人赶出去,我们就可以太太平平过安生日子了。这样变化就可以不用发生了吗?起码我们可以回到中国人传统文化所承诺我们的乌托邦世界。于是,《茶馆》为我们展示一个去到乌托邦世界这样的新世界的一线曙光,虽然老舍并未完全知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但是毫无疑问是充斥满了变化的焦虑。

这种变化的焦虑,无疑是新的官方史带给老舍的,使老舍的精英主义立场,带出了平民立场的黑色幽默。老舍的《茶馆》是一部标准官方的中国近代史的缩影。老舍最大可能的利用了这部官方舞台,安置了自己熟识的几个角色。这种中国戏剧旧有的道德政治,与文化私密性的展示,在老舍的《茶馆》这里重新结合。

茶馆中的人们来不及等待艰难的重组,就已经如临深渊,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这里的人们需要等待这个国发展起来,才能根本上实现个人的安全和幸福。所以,在《茶馆》中,被威胁到的群体,都是自己人。这些人是一个国家能够实现富强的一揽子计划书的结合体。有农民,有工人,有小企业主,有民族资产阶级。他们是捆绑到一起的,是一个国家形象的情感发光体。朴素的同时,简化时局的复杂性,讲述一个好人与坏人的故事,是迎合民众最暴力而直接的方式。老舍的《茶馆》还没有暴力直接到这个地步,但是逐渐被划分为好坏的两个黑白对立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老舍的《茶馆》起来了,而《正红旗下》却突然中断、以致淹没的原因。

老舍的《茶馆》与变化的焦虑

孟京辉的《茶馆》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