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亮:俗世之乐

雷鬼音乐人蒋亮的身上存在着一种戏剧性。一方面,他出身地下音乐场景,与那种幽远、深邃、烟雾缭绕的印象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他过着朴素、低产的隐世生活,优哉游哉又无欲无求。“雷鬼第一人”“村长”“电音陶渊明”,这些标签赋予他某种传奇色彩。而他却告诉记者“生活充满无奈”,其中的乐趣需要自己发掘。

蒋亮:俗世之乐

3月初的一个晴天下午,我与蒋亮在北京相约会面。我们在酒店昏暗的会客大堂围桌而坐,这位深居简出的音乐人那天依然穿着他的军绿色外套,留了快20年的脏辫几乎要垂到地面,隐约间散发出一点古老的气味。他的T恤上印着知名音乐设备制造商Native Instruments的 logo,就在昨日,他刚在深圳与这家公司的德国人CEO碰了面,“他年轻的时候就是玩 dub的,没想到他居然和我喜欢一样的乐队,一个非常地下的dub乐队。”他目光诚恳,话语间充满喜悦。

离田园居

蒋亮:俗世之乐

尽管土生土长的桂林人蒋亮形容当地的天气是“冬天冷、夏天热、春天潮,没几个季节待了舒服的”。但比起春寒料峭的北京来说,山水宜人的桂林显然才是用来放空、避世,过上一段田园生活的理想去处。

2011年左右,蒋亮从桂林城里搬去阳朔县的朝隆村生活,“我喜欢那边农村的生活,更自由、简单,没什么别的压力,也没烦恼。”这种贴近自然的生活更贴近雷鬼音乐的根源性诉求,“我状态更轻松,我才会去玩好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更自然。”蒋亮解释道。踢踢球、散散步、玩玩滑板,或者找个野外的地方待上一天。没钱了就陆陆续续地接一些演出,赚到演出费了再回去待一阵子。

两年前,蒋亮的工作室和住所所在的位置被政府划归到了景区之内,成了供游客游玩的收费景点,无奈之下,他只能打包行李悄然离开,重新住回到桂林市里。他的音乐事业并没有让他积累下太多财富,那些演出赚来的钱,大多被他拿去买了设备和唱片,一点没留。如今,他与父母同住,家里的房子以及楼顶的一层全都被他的乐器和设备霸占。他总能找到理由说服自己 :“就是我喜欢,或者是我想要的,我就想办法去买它,就是这种要得到的想法。也不是收藏,我也得用啊那些东西。”

前两天,他又萌生了买降噪耳机的想法,“像现在这个情况,我就会说:‘这个时候你看这么吵,需要个降噪耳机 ;你看这个人老说话,我需要个降噪耳机。’”他指着大堂里嘈杂的环境音继续补充道,“自己催眠自己,然后我说到第一百遍后就会付款。”

从平凡的生活琐事中寻获乐趣,并以这些乐趣滋养对于音乐创作的热情,蒋亮这些年始终如此。脱离开歌词或语意的表达,让他在作品中拥有了更无拘无束的空间。晴朗的阳光、舒适的海景或者好吃的食物,都可以作为一首歌或一段旋律的创作动机,“因为我其实很简单,就是每天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就很开心了。但是这个要求好像对我又不难实现。”

蒋亮很多年没有陷入过不开心的生活状态了,只记得年轻玩乐队的时候有过这样的一段。“我玩乐队之前就听那种港台小舞曲,那种1980—1990年代的,我就觉得好好听。然后听一下Ace of Base这种瑞典的舞曲,雷鬼的,但是那时候不知道嘛。玩乐队的时候我也听,但是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就是怕别人说我不够摇滚,但是回家还是偷偷听。”他觉得自己是站错了队的那个人,“玩乐队的时候好像是被迫的,好像因为我们在做一个不开心的音乐,所以每天就得想一点不开心的事情,谁不好啊、谁哪里有问题啊那种。所以我不玩以后,就觉得挺开心的。”

山水回响

蒋亮:俗世之乐

蒋亮在桂林开过一段时间唱片店,卖CD和黑胶、打口加上盗版。这些唱片让他积累了大量的聆听经验,“很多带雷鬼的东西我都比较喜欢。但以前没怎么研究过,后来我才开始研究这是什么风格。”开店过程中他收过一箱黑胶,全是雷鬼、dub音乐,其中那些小的7寸唱片,都会在A面收录原曲,B 面则是无人声的伴奏版本。在资讯还不发达的年代,蒋亮从这种录制唱片的方式中获得启发,播放B面的时候,他会开始尝试着录一些自己的乐器进去。“所有的音乐都是有B面的,可以让你重新玩。”后来唱片店倒闭,那些库存积压的唱片都被蒋亮搬回了家里。

保持贝斯和鼓,然后抽掉一些人声,再加一些空间感的东西在里面,由雷鬼音乐衍生的dub(回响)风格早在1960年代就已出现。而dub这种混音方式更被使用到雷鬼以外的各种音乐节奏中,催生出现代电子乐的雏形,进而发展出各种融合、拼贴的新风格,以及更加纷繁复杂的混音方式。蒋亮说 :“这个音乐在那个时代是比较酷的,就像现代人可能觉得trap或者future比较酷,在那个时候dub对我们来说就是酷的音乐。突然间有个很大的echo或者一个space,就觉得好酷啊。”

在谈起那些对他影响至深的乐队时,“酷”成了蒋亮最常用到的词汇,“比如像Massive Attack,那时候听了就觉得酷啊,他们其实就是电子dub 嘛。Portishead这种,它有scratch这种东西,对我们当时做乐队的人来说,哇,乐队怎么还能用这个。再比如像Gorillaz啊,他们的音乐里都是有dub的。我觉得这些都好酷。”

蒋亮开始玩雷鬼、dub的时代,国内不仅还没形成所谓的“电子圈”或“雷鬼圈”,甚至连可以互相交流的人都几乎没有。他只能把自己做的音乐以Chinese Dub Sound的名义上传到网络,与西方人展开交流。他的音乐在西方雷鬼音乐人中颇受肯定,连牙买加顶级raggae组合Sly & Robbie都发来合作邀约。

如今,借由网络的推广和传播,dub在国内早已不属于地下或小众的东西。与此同时,音乐制作的方式也同样经历着不断的革新,“用格子去做音乐、用midi去做音乐是这个时代才会有的方式。但我基本上还是录合成器的东西,就是录电子声音。我可能不会用现在做电子乐的方式,纯用电脑去做。”

电音叩击

蒋亮:俗世之乐

2018年,《即刻电音》节目组的导演找到蒋亮,“当时不是叫这个名字,是叫锐舞什么什么的,我一听这什么东西啊。”他回忆道。后来,蒋亮亲赴上海,向正在节目组做策划的资深电子音乐人B6了解情况,这次沟通鼓舞了蒋亮。 “感觉还挺好。我问B6 :‘我这种的,行不行啊?’他说 :‘可以的,你就应该去放这种 reggae、dub,让别人都知道一下。’我回答他: ‘好吧,那我就去呗。’”

节目当中,蒋亮一改他过往专辑里松弛、冷调的氛围,改以奇异、喧腾的moombahton曲风,一种从雷鬼衍生的dancehall风格变种,攻占演播厅大厅的舞池。现场的反响也大大超出了蒋亮想象,他没能想到自己这种“地下小众的开心音乐”也能收获如此强烈的反响。

而他作品里的声音采样,一部分源自他的1980年代唱片收藏,另一部分则取自他在广西录制的民族音乐素材。他成功扼住“细腻”与“粗犷”、 “本土”与“国际”间的精妙平衡,为日益刻板的“中国风”音乐注入生机。多年的实验与尝鲜,让他深有体悟 ,“是不是就是中国乐器加上西方配乐,就是所谓的中国风呢?我觉得可能也未必是这样的,因为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思维和中国人的情绪。就像我们这种生活的频率节奏,包括我们的情感,东方的东西和西方是很不一样的。在中国的电子音乐这条路上,还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去做尝试。

无论评论家们如何分析预测,2018年过去了,电子音乐仍然没能取代 hip-hop站上青年文化的高点。就像是70后听的流行歌、80后听的摇滚乐,对于正处于当下潮流文化浪潮中的90后、00后来说,电音是属于他们这个年代的重要符号之一。最近几次深入俱乐部的体验加深了蒋亮的这种印象,“现在的年轻人对于电子音乐了解得非常深刻,也很专业。无论是音乐本身,还是它想要表达的东西。”他更希望电子音乐在中国可以不只是年轻人的专属,“电子音乐还在发展过程中嘛,它应该在各种年龄层都有一些普及,这样才会更好。”毁誉参半的《即刻电音》落幕,世代更迭未至,但门缝已被拉开,作为从地下场景反攻主流的音乐人代表,蒋亮已经被推到了最醒目的位置,他会是最终叩响那扇大门的人吗?